陈岁云送完金戈还要回韩公馆,时至深夜,大街小巷都不见人影,反倒天边的烟花热闹,一串接着一串。陈岁云坐在车里,看了一路的烟花,十分过瘾。深夜里,韩公馆安静地伫立在林木之中,只有门前几盏灯亮着。陈岁云进屋,佣人过来问要不要准备夜宵,陈岁云摇头,轻手轻脚上了二楼。卧室门缝下透出暖黄色的光,陈岁云推门进去,韩龄春还没有睡。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睡衣,鼻梁上挂着金丝眼镜,坐在**看书。“这么晚了还没睡啊。”陈岁云脱掉大衣随手扔在一边。“在等你。”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过来,从骨子里散发一种斯文败类的气质。陈岁云看了他好几眼,忽然走到床边,一只腿跪坐在**,把两只冰凉的双手深向韩龄春的脖颈。韩龄春没有躲,顺势抓住陈岁云的双手,道:“怎么这么冷。”他把陈岁云的双手握在手中,按在胸口取暖。陈岁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韩龄春低垂着眉眼,灯光在他眼下打下一片阴影,越发显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韩龄春拥有一张骨相优越的脸,但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往往为他的气质而折服,而很少注意他的模样。在韩龄春更年轻的时候,他的骨相更加锋利,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好看。陈岁云忽然开口,“身上也冷。”韩龄春倏地看向陈岁云,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房间里很明亮,头顶的灯光洒下来变得柔和,陈岁云脱下最后一件中衣,如同画作揭开画布,腰间那株粉杜鹃那样鲜活漂亮。韩龄春伏在陈岁云身上,湿热的吻像一把火,将陈岁云整个身体都烧得蒙上一层绯红。陈岁云舒展着身体,任由韩龄春折腾。激烈的情事过后,陈岁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如他所愿,酣然进入了梦乡。早晨下起了雨,天色阴阴的。陈岁云醒来,看天色还以为很早。他洗漱好下楼,才发现韩龄春与韩璧君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在客厅里坐着说话。“起来了。”韩龄春看向他,仪态舒展,甚至有些神采奕奕。陈岁云拿起沙发上的小毯子盖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冬雨比冬雪冷,他窝在沙发里,佣人送来一碗银耳燕窝粥。“你们刚才聊什么呢?”陈岁云问道。韩璧君高兴地扬了扬手中的支票,“一万块到手了。”陈岁云神色惊讶,话是在问韩璧君,目光却看向韩龄春,“哪儿来的钱。”“这可是我的辛苦钱。”韩璧君手捏着支票,得意地看着陈岁云与韩龄春。韩龄春笑了笑,只道:“是我小看你了。”韩璧君很高兴,蹬蹬蹬跑上楼换了身衣服,又蹬蹬蹬下来,道:“我去找陈玉华啦,中午不用留我的饭。”陈岁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问道:“她做了什么,你给她那么多钱。”“一些小事,”韩龄春不愿意多说,只看向陈岁云,语气温和,“腰还酸么?”“有一点。”陈岁云吃完粥,歪在长沙发上,韩龄春坐过来给他摁腰。陈岁云忽然想起什么,道:“魏大夫是不是又该来问诊了,你跟他说往后推几天罢。”韩龄春失笑,道:“好。”“笑什么,”陈岁云横了他一眼,“到时候他一来,你也要跟着一起挨骂。”韩龄春笑着应道:“是,是。”元宵那一天陈岁云回了陈家书寓,司机帮忙从车上搬下来两篓雪梨和海棠果,都是韩龄春家里送来的,不知道有什么讲头。阿金叫人把这两篓果子搬进去,楼上陈霜华几个在亭子间打牌,一边的火炉子上坐着茶水。陈岁云上楼,脱掉大衣和围巾,陈霜华眼睛一亮,把牌一扔,道:“大先生回来了,还玩什么纸牌,支摊子,打麻将!”陈玉华急的不得了,“我就快赢了!”陈兰华放下纸牌,道:“你就会逗他。”陈霜华撇撇嘴,拿起一个钱丢给陈玉华。陈玉华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陈岁云看见了,道:“哟,手还挺快。依我说,当初不该叫他学琴,叫他学变戏法好了。”“变戏法?”陈霜华铺上麻将桌,道:“学出老千还差不多,这么一会儿,快把我的钱赢完了。”“不要提出老千这话,叫人听见了,可是要坏事。”陈兰华道。陈岁云端着热茶落座,跟着大家一起搓麻将,道:“坏什么事,怎么了?”陈霜华瞥他一眼,“我看你在韩公馆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前几天事情闹得那么大,你一点也不知道?”陈岁云摇摇头,“你要知道就不要藏着掖着,讲给我听么。”陈霜华这才道:“姚嘉姚少爷,跟容家那位大爷一块玩,就在麻将桌上,出老千骗走人家几万大洋。”陈岁云惊讶:“谁骗谁?”“姚嘉骗了容家大爷。”陈兰华道:“几万大洋,咱们看来是个大钱,人家容府大概也不觉得。”“钱不算什么,关键是丢面子呀。”陈霜华道:“姚嘉先前跟容祯那么要好,这会儿他骗人家爹,手下可一点没留情。容祯总要找回场子罢,当天,就把姚嘉在赌场欠钱的事情抖露出来了。”“欠多少?”陈岁云问道。陈兰华比了个数字,陈岁云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陈霜华啧啧称叹,“看罢,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我几辈子能挣这么多钱。”“我只知道他好打麻将,长三堂里就扔进去不少钱,没想到在外头赌场里还有那么多账。”陈岁云道:“这么多钱,他怎么还得上?”“人家还不还得上用你操心?”陈霜华道:“还没说完呢,兰华,你继续说。”“哦,”陈兰华道:“这件事之后没两天,上海滩的大小花边报纸上就报道说容祯的学位是假的,他根本不是硕士,他在香港的时候就是个纨绔子弟,来上海滩招摇撞骗的。”陈霜华从柜子上抽出一份报纸,“你看。”报纸上说的很巧妙,分明没有证据,却用春秋笔法明嘲暗讽。陈岁云通篇读下来,思路一整个被带着走。“这行文,”陈岁云拧着眉,“怎么那么熟悉。”“熟悉?”陈霜华忙着抓牌,看了陈岁云一眼,“你还有报刊行业的朋友。”陈岁云摇头,陈霜华催着他抓牌,他就把报纸放下了。陈兰华一边跟他们几个说着闲话,一边道:“我真是好奇,姚嘉和容祯先前那么好,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说撕破脸就撕破脸了。”陈霜华扔出一张牌,漫不经心道:“他们有钱人,哪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有那么要好?我看不见得。”陈岁云左边听听右边听听,冷不丁想起来韩璧君从韩龄春那里拿走的一万大洋。他心里打了个突,没有继续想下去,看向陈玉华道:“韩家小姐要给你赎身,这事她跟你说过没有?”“赎身?”陈霜华出牌,拍出了万丈豪情的气势,“你也要赎身?”陈玉华道:“韩小姐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拿不准该怎么办,正想问问大先生的意思呢。”陈霜华又看向陈岁云,“韩家小姐出多少钱。”“一万。”“钱倒也不少,”陈霜华道:“只是赎了身,之后怎么办呢?韩家小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能把玉华带回家去?”“韩小姐不回家,她以后可能会去欧洲。”“那玉华怎么办?”陈霜华道,“这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人家给赎身的,那意思是后半辈子都包圆了,她这……”陈霜华没说话,只摇了摇头。陈岁云看向陈玉华,道:“你怎么想。”陈玉华沉默不语,长三堂的日子比他想的要好些,又比他想的要难些。这里的人都很好,并不曾刻意为难,陈霜华虽然嘴巴毒,到底没有欺负过他,也是实实在在地教他东西。要说难,也实在难,他脑子笨,不灵光,实在学不会陈霜华那样察言观色,谈笑风生的本事。“你要是想走,也不是不行。”陈岁云道:“韩家小姐给一万,我留一半,另一半你拿着。韩小姐要是愿意安排你,你就听听看她的意思。她要是不管你,你就拿着这钱,或是做个生意,或是回乡下买几亩地。吃穿用度上或许比不了这里,但总归饿不死。”陈玉华点点头,说还要考虑考虑。陈霜华觑着他的模样,叹道:“这下好了,咱们书寓刚成名的倌人,这就要走了。”陈岁云道:“你也能走,你怎么不走?”“我走了,咱们书寓怎么办?”陈霜华道:“你又不接客,我再走了,书寓里的人喝西北风去。”“你们要是都走了,我就把书寓关了,横竖我也有钱。”陈岁云道:“你若有好前程不妨也奔着试一试。”陈霜华沉默片刻,道:“大年下的,说什么话。”他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从来不觉得长三倌人的身份有什么不好,也很喜欢大家一块的日子。陈岁云这话,叫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随口一提,不要往心里去。”陈岁云道。陈霜华哼了一声,这才罢了。他问道:“你晚上回不回?”陈岁云眼也不抬,“不回。”“那好,晚上从聚丰园叫桌菜,咱们也玩一夜。”几人打了一下午的麻将,晚上叫了一桌菜,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陈霜华要给他们拉小提琴,陈玉华勉强能跟着合奏。陈兰华会唱歌,唱了几首流行歌。轮到陈岁云,他自然是要唱戏的。只是还没开口,那边阿金忽然过来,道:“大先生,容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