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岁云一早就回了陈家书寓,他跟韩龄春正在冷战,见面也是相看两厌,还不如回去看看他的宝贝书寓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陈家书寓是老房子了,这么些年,偶尔粉粉墙,刷刷地,添置几样家具,变动变动布局。但房子确实是老房子,有许多不便之处。这次砸了重装后,陈家书寓原先的电路线路重新排了一遍,也调整了采光,看上去亮堂了不少。陈霜华兴致勃勃地拿着图纸布置自己的房间,他要在卧室打一个壁炉,两边放上酒柜,做黑白风格的简约设计。陈岁云瞅了眼他的图纸,“这得花多少钱。”陈霜华笑道:“所有的家具添置都走韩老板的账,人家家大业大,用你给他省钱。”陈岁云没理他,径自走进自己的屋子。屋里还没有布置,亮堂堂的一大间房子,地上铺了檀红色的实木地板,墙面粉成暖白色,没有贴壁纸。“这墙上的涂料是用香料混过了,你闻闻,是不是有点香。”陈霜华道。陈岁云点点头,拿过陈霜华手里的设计图。这个房间是韩龄春设计的,图纸上还留着韩龄春修改过的笔迹。卧室是中西结合的风格,窗户和门都是用的老建筑上的原材料,木头是好木头,制式也很讲究。室内的床是一座欧式四柱床,几乎顶着天花板,蓝色丝绸倾泻下来,十分华丽。韩龄春细心起来,几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从家具的木料到窗帘的花纹,事事考虑周到。陈岁云的审美水平不及韩龄春,他只在乎实用,现在就是让他改图纸,他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改。陈霜华在一边道:“韩老板这次装修,钱且不说,心思可真是用了十成十。”陈岁云瞥了陈霜华一眼,“我看是你早想装修罢,变着法地说他的好话。”陈霜华笑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陈岁云哼了一声,把图纸放下。转bsi午饭在陈家书寓吃,陈玉华从外面跑回来,他已经确定了要赎身,日后按照陈岁云的安排,去春景班拉琴。他真喜欢看人唱戏,人家唱一出戏酣畅淋漓,他听一出戏也神清气爽,精神抖擞。陈岁云说过几日他们要走时,给他们安排桌酒席送行。出了陈家书寓,陈岁云叫了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问他要去哪儿。陈岁云没想好,他不大想回韩公馆,就道:“随便走走罢。”小伙子说好,拉着他四处转悠。这一代居住的人不少,几个弄堂一起就会有一个小型市场,卖菜卖衣鞋卖日用品,嘴巴利的女人蹲在小摊子前讨价还价,手里牵的小孩子拿着糖棍。陈岁云看着他们,心里就平静很多。黄包车停到一个公园门口,小伙子对陈岁云到:“这是新修成的公园,先生要不要进去看看?”陈岁云想了想,点点头。这是个华人公园,免费对所有华人开放。公园门口停着很多等着拉客的人力车,来玩的也多是附近居住的人。有穿着摩登的年轻的情侣,有领着一家老小出来玩的夫妻,还有三三两两的中学学生,穿着校服,很青春洋溢。公园不小,有山石流水古木草坪,也有不少亭台楼阁这样的人造景。刚进二月,春风还没吹来,忽然又下了一场雪,桃李不见花开,倒是碰见最后一场腊梅。公园里多是黄色的腊梅,花朵小巧玲珑,开在褐色的枝干上。梅树边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拿着一捆一捆的梅花枝,在叫卖。这是适合插瓶的花,半开着的疏影横斜的三两枝,清香有风骨。这几个孩子看起来都是流浪儿,陈岁云问了才知道,这是公园的一项管理政策,叫那些流浪儿来帮忙修剪草木,剪下来的花朵可以拿去卖,算一种谋生手段。陈岁云买了一捆。转过去是一座挂着铃铛的小楼,从远处看,黄梅白墙黛瓦,诗意地像一幅画。游人络绎不绝,还有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在写生。陈岁云驻足看了一会儿,就随着游客去了别的地方。公园中央有一座圆拱形的建筑,三两层楼高,面积很大,是一座玻璃花房。门口站着售票员,两枚银角一张票,不过名字有金的女孩子可以免费观看。陈岁云拿钱买了票,随着人群一起进去。花房里或许是整个上海滩春意最浓的地方了,娇艳的玫瑰,清新的水仙,还有一整排的盛开的海棠花,连成一片花海。不少进来观赏的大人都为之惊叹,小孩子们更是欢呼连连。从花房里出来,日光斜斜。这时候的阳光最好看,金灿灿的落到人身上,不刺眼,只觉得暖和。韩龄春坐在公园长椅上,西装皮鞋一丝不苟,姿态舒展悠闲,像一位优雅从容的绅士。陈岁云在他身边坐下,看向不远处池塘里的鸭子。“花房好看么?”韩龄春问道:“你觉得金戈会喜欢么?”“会罢,”陈岁云捋了捋衣摆,“她想要的其实也不多。”“我知道,所以我应该替她实现心愿。”韩龄春道。阳光下的玻璃花房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韩龄春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对金戈的承诺。陈岁云笑了,他想,如果金戈看到了这座玻璃花房,她一定会很开心。陈岁云几乎有些感同身受了,心里盈满了金戈的喜悦。“韩老板大手笔呀,”陈岁云眉眼轻松又愉悦,调侃道:“这个公园,这个花房,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不算什么,”韩龄春道:“不留遗憾就好。”陈岁云笑了笑,韩龄春看过来,道:“我也想替你实现心愿,可你对我似乎从来无所求。”陈岁云愣了愣,立刻道:“向我道歉,你不该砸我的书寓。”韩龄春挑眉,“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道歉,你不该让容祯留宿。”他坚持自己在这件事上没做错,陈岁云又开始烦他了。他站起身往外走,韩龄春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夕阳下,两个人的身影很放松。天气渐渐转暖,韩公馆为数不多的几株桃李都开花了,绿油油的草木中浅淡的一抹粉,十分漂亮。花园里,陈岁云在跟韩龄春下棋,黑白棋格上陈岁云的王后已经有些危险,对面韩龄春仍然游刃有余,还有闲心调试一把小提琴。陈岁云总是往韩龄春拨弄琴弦的手上看,他觉得韩龄春拉琴的时候很像个艺术家。“你快输了。”韩龄春道:“如果你继续看我的话。”陈岁云目光回到棋盘上,“我不太会下棋啊。”要他说,今天天气那么好,骑车出去跑两圈好了。韩龄春摇摇头,还想指导他下棋。陈岁云眯起眼,往后倚在椅子里,懒散的晒着太阳。韩璧君就在这个时候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封信,神情有些严肃。韩龄春看她一眼,“怎么?”“你自己看。”韩璧君把手中的信交给韩龄春。信是韩家大姐韩同澜寄来的,问韩龄春是不是跟一个长三倌人纠缠不清。“京城那边,不知道是谁传过去的,说你很不成体统,沉溺风月,流连烟花柳巷,还跟一个长三倌人纠缠,说的很不堪。”韩璧君到:“大姐信里说,父亲很生气。”陈岁云坐起来,看了看两人。韩龄春草草把信看完,猜测背后是姚嘉搞鬼。他对付容祯时也是这一套,手段并不新奇。“你都不知道现在京城传成什么样子了,”韩璧君道:“说你韩四公子要娶一个倌人,还是个男人。咱们家那些亲戚,上门来拜访,明面上问你是不是好事将近,其实都是来刻薄嘲讽的。”韩龄春放下信,对陈岁云道:“不必担心。”“不必担心?”韩璧君道:“你说得轻巧,你就不怕父亲……”“我有什么可怕的,”韩龄春试了试琴,道:“父亲很生气,我已经知道了。但他生气对我又造不成什么影响。至于京城的那些传言,我又不在京城,刻薄不到我脸上。”容家与韩家都是要脸面的大家族,确实很需要防备人言可畏,铄金毁骨。甚至韩容两家大家长在得知传言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怒。然而韩龄春跟容祯不一样,他不在韩老爷子手下讨生活,韩老爷子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他。韩璧君渐渐回过味来,半是羡慕半是嫉妒道:“了不起哦。”正说着,五川过来,还带了一封信。韩璧君先一步抢过来拆开了,看完之后幸灾乐祸,“你刚才还说没关系呢,现在好了,大姐要来上海了。她可是父亲派来的钦差,要拿你这反贼呢。”韩龄春看完信,瞥了眼韩璧君,“你有什么好高兴的,与容祯的婚事算是你自己毁掉的,你猜大姐来上海兴师问罪,有没有你的一份。”韩璧君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不见,她“啧”了一声,盘算着要提前跑路。韩璧君走后,陈岁云看向韩龄春,“真没事么?我听说,你大姐很了不得。”韩龄春没说话,只是拉起琴,流畅的乐声缓缓淌过。微风轻拂,春意正浓,陈岁云只看着韩龄春,眼里再难容下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