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雨,地面湿漉漉的,风也很冷。因为天色阴沉,所以房间里开了灯。陈岁云穿着件素白的绒布长衫,领口和衣摆锁了墨青色的边儿。他懒散地躺在扶手椅里,赤脚踩着地毯,手边有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扶手椅正对着窗户,陈岁云能看到陈家书寓前的一条路和对面人家的房檐黑瓦。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来,连成一条线。陈家书寓装修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陈岁云并没有搬回来,还是韩公馆和陈家书寓两头跑。昨晚他回来了,跟韩龄春一起。韩龄春让他看一看房间的布局装修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其实是他自己想要试试书寓的新床。那架挂着丝绸帷幔的四柱床,很有妙用,床柱上有四只铜钩子,把陈岁云折磨地不轻。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催眠,陈岁云合起连环画,歪着头盖着毯子打盹。下雨天,门前的路上并没有多少人。黄包车的声音从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停在陈家书寓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她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撑着伞,身形修长挺拔。一身红色的大衣,破开了混沌的天幕。阿金走到门口,“请问您找谁?”雨伞微微倾斜,露出一张漂亮而有韵味的脸,“我找陈岁云。”阿金心里微微发憷,他笑问:“夫人贵姓?”“我叫韩同澜,”她的态度并不盛气凌人,反而很有礼貌,很客气,“我想见陈岁云,麻烦帮我通报一声。”阿金心里一咯噔,他将人请进客堂,然后马不停蹄跑上楼去叫陈岁云。韩同澜站在客堂里,将伞收起来,看着四面房屋屋檐落下的雨。少顷,阿金从楼上下来,请韩同澜上二楼。韩同澜点点头,走上楼梯。阿金要替她拿行李箱,但被她拒绝了。二楼待客间重新装修过,入眼是一座拱形落地罩,正面墙上挂了四副画,上面一张案,放了一对花瓶几样摆件。左右两边各有几把圈椅,是坐下谈话的地方。往右是一整面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张卧榻,炉架、台桌、花几都有。韩同澜没有往里去,只在圈椅里坐下。她即使坐下的时候也十分挺拔,有一种坚毅的气质在。陈岁云这个时候走进来,韩同澜抬眼打量他。陈岁云的眉眼是很有风情的,但他身上又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使得他整个人矛盾而令人心生好奇。韩同澜作为韩家人,更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韩龄春惯有的从容。陈岁云端了茶,放在韩同澜面前。韩同澜道谢,眼睛不经意撇过他的手腕,看到他细白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瘀痕。韩同澜眉心一跳。“韩大小姐,不知道您这次来找我,所为何事?”陈岁云在她对面坐下来,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哑,沙哑迷离,更具妩媚。陈岁云清了清嗓子,但是没什么效果。韩同澜问道:“你的嗓子不舒服么?”陈岁云道:“有些感冒,见笑。”韩同澜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只道:“我来,是为了我弟弟韩龄春。”陈岁云心知肚明,他只是没有想到韩同澜会越过韩龄春直接来找他。韩同澜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我想问问,你跟我弟弟是什么关系。”陈岁云交叠着双手,不自觉的撕扯起手指上的倒刺。“我是个倌人,韩先生是我的客人。”“只是如此?”韩同澜道:“我听闻,我弟弟要娶你。”陈岁云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倒可以坦然回答,“这可是无稽之谈。”“谁说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陈岁云看去,只见韩龄春大踏步进来,细雨沾湿了他的衣服,也带来一阵寒气。“大姐来上海,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害我在车站等了那么久。”韩龄春面色淡淡的,坐都没有坐,要请韩同澜离开。“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韩同澜没有动。韩龄春走到陈岁云身边,笑看着他。陈岁云对上韩龄春的眼睛,那眼中分明阴晦,没有半分笑意。“意思就是,我要结婚了,跟陈岁云。”陈岁云倒吸一口冷气。韩同澜没说话,她只看了看陈岁云与韩龄春,就把这两个人的暗潮汹涌摸得差不多了。她不再多话,起身提着行李箱走出门。他一走,陈岁云立刻道,“我没有答应过你要结婚。”“当然,”韩龄春冷笑,“在你眼里,我们不过是倌人与客人的关系。”说罢,韩龄春也跟着离开了。陈岁云慢慢吐出一口郁气,这才发现手指已经被自己撕扯得流了血。他端起一边的热茶,随便冲了冲手指,皱着眉回房间去了。回到韩公馆,韩璧君已经等到客厅,见到韩同澜,多少有些局促。“大姐。”韩同澜点点头,她军人出身,坚毅肃穆,跟年轻的韩父很像。“你先去,我有事要跟你哥哥说。”韩同澜道。韩璧君看了看韩龄春,想要活跃气氛,“大姐,你刚到上海,不如先歇歇,有什么事非要立刻说。”韩同澜摇头,韩璧君就不能说什么了,上楼回了自己房间。韩龄春请韩同澜落座,“大姐要说什么?”“说你和陈岁云的事情。”韩同澜坐在沙发上,道:“我只来上海几天,很快就要走。我不希望你跟我打太极,这件事要尽快解决。”“结婚么,”韩龄春漫不经心道:“就这么几天时间怎么来得及,不如大姐先走,到时候请您来喝喜酒。”韩同澜摇头,“你不必骗我,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什么?”“陈岁云不愿意。”韩同澜道。韩龄春面色阴沉了一瞬。“他手上有伤,声音也是哑的。你说要结婚,他脸上的惊讶都没有掩饰。”韩同澜神色严厉起来,“韩四,你敢说不是你强迫的他?”韩龄春挑眉,“你是这样想的。”“事实如此。”韩同澜道:“自你离家之后,越发不成体统,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你这叫什么,巧取豪夺!你一点礼义廉耻也没有了!”韩龄春一只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没有强迫他,”韩龄春垂着眉眼,漫不经心道:“至多不到结婚那一步。”韩同澜慧眼如炬,直直盯着韩龄春,“真的?”韩龄春点头,“好了,你刚到上海就找去了长三堂,也够辛苦了。先歇一歇,有事晚上再说罢。”韩同澜想了想,也点点头。韩龄春吩咐下人带韩同澜去她的房间,又叫韩璧君过去陪韩同澜说话,他自己则出门去了。陈岁云的感冒有些严重,到了晚上脑袋也昏沉起来,没办法,他只好请大夫来看。大夫看着陈岁云,十分恨铁不成钢。他才跟陈岁云说过,他身体转好,可以不必禁欲了。这才过去几天,就把自己折腾病了。陈岁云自知理亏,也不说话,大夫说什么是什么。好在陈岁云只是普通的感冒,大夫都没有开方子,只给了他两盒感冒药。陈岁云心想,这大夫还是中西结合的呢。刚送走大夫,韩龄春就到了。“你,你怎么来了?”陈岁云有些惊讶,今天韩同澜到上海,韩龄春怎么也该收敛些罢。“我来找你商量结婚的事。”韩龄春开门见山。陈岁云愣住,良久才道:“别开玩笑。”“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韩龄春脱下大衣,看见桌子上的感冒药,“你生病了?”陈岁云还在想韩龄春说的话,他站在韩龄春身后,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中一口气憋得难受。“我大姐说你声音沙哑,我还以为是昨晚伤了嗓子。”韩龄春拿起感冒药看了看,道:“严重么?”陈岁云慢慢吐出一口气,“不严重,普通感冒。”“那就好。”他忽然转过身,抓住陈岁云的手。陈岁云吓了一跳,“怎么?”“量量你的手指,准备结婚戒指。”陈岁云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别闹。”韩龄春没说话,定定看了他半晌,转身去接了盆热水。“怎么?”“你又撕倒刺,手都流血了。”韩龄春脱下外套,挽起衣袖,坐在矮凳上给陈岁云洗手。他把翡翠指环从陈岁云手上摘下来,把他的双手摁进水盆里。水微微有些烫,把陈岁云的手都烫红了。陈岁云的手称得上粗糙,指节有因为吸烟而留下的茧子,手指头最难看,倒刺撕扯的一条一条,流着血,结着痂。陈岁云对疼痛有些迷恋,不止是撕扯倒刺,在情事上表现得更为明显。这些韩龄春都清楚,他细细摩挲陈岁云的手,等手指上的死皮倒刺都泡软了,才将他的手从热水里拿出来,用细绒毛巾擦干。“你最近气色好很多,没有继续瘦下去,”韩龄春道:“不然,我还要给你改戒码。”陈岁云看着他,“你已经买好戒指了?”“戒指要定做的,”韩龄春道:“我自己画的设计图,明天拿给你看看。”陈岁云面上一点喜意都没有,“韩龄春。”“嗯?”韩龄春抬眼,明明是陈岁云居高临下,这会儿却被他一个眼神逼得说不出话。“你今天对我大姐说,我们是客人和倌人。”韩龄春拿剪刀给他修剪不听话的倒刺,“这话真叫我难过。”陈岁云张了张嘴,“你就当我失言,不要再提这个了。”他们之间总没有明确的定义,陈岁云说他们是倌人和客人,这话伤韩龄春的心。但要说他们是两情相悦,又多少让陈岁云想起自作多情的难堪。韩龄春打开一瓶药膏,细细涂抹在陈岁云的手上。药膏有些清香的味道,韩龄春低头嗅了嗅,对陈岁云笑着道:“那就祝我新婚快乐罢。”作者有话说:陈岁云:跟他妈谁呀,不会是我吧。焦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