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灯是冷白色,照在黑色的书架和地板上,让整个房间都萦绕着一种冷感。韩璧君难得走进韩龄春的书房。自韩同澜来后,韩璧君也本分了很多,她那些过于华丽和摩登的衣裙都收了起来,老老实实穿着旗袍,绑着头发。“有件事交代你去办。”韩龄春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支铅笔,写写画画。韩璧君挑眉,施施然在椅子里坐下,道:“说。”“这几天大姐要是出门,你就跟着她,看看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你让我跟踪大姐?”韩璧君惊讶,当即摇头,“我不干。”她以为韩龄春是怕韩同澜找陈岁云麻烦,便道:“况且大姐来上海,似乎是有事要办,没有闲心整日盯着陈岁云罢。”“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是了。”韩龄春并不解释,只翻着几张草稿。韩璧君有点好奇,凑上来看,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是戒指的设计手稿。“你画的?”韩璧君拿过几张看,“这是男士戒指罢,还给自己设计首饰呢,这么有闲情逸致。”韩龄春把手稿从韩璧君手里拿回来,道:“别打岔。”韩璧君撇撇嘴,道:“那可是大姐,她要做什么,有我说话的份?她不让我跟着,我能怎么办。”韩龄春不想跟她废话,道:“等大姐走了,我安排你去欧洲。”韩璧君立刻眉开眼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成交。”韩龄春将手稿收起来,道:“不过,大姐要是问起陈岁云,你什么都不要说,叫她来问我就是了。”“知道了。”正说着,客厅忽然忽然传来动静。韩龄春看了眼韩璧君,韩璧君会意,立刻跑去客厅,拦下了要出门的韩同澜。韩同澜穿着一套玫红色的西装,头戴黑色珍珠网纱宽礼帽,优雅大气又不失英姿飒爽。“大姐,”韩璧君走到韩同澜面前,“你要去哪里,带我一个罢。”韩同澜立住脚,道:“我出去办事,你跟着不方便。”“可是我想跟你去,”韩璧君拉着韩同澜的手臂,撒娇道:“四哥不愿意理我,我在这里待得没劲死了。”韩同澜今年三十五,足比韩璧君大了十七岁,一直把她当女儿看。韩璧君一撒娇,韩同澜就拿她没办法,只好点头同意。韩璧君欢喜地应了一声,“我马上去换衣服。”外头天气好,一只大白猫爬进陈家书寓的门槛,跳上墙头晒太阳。陈家书寓门口停着两辆人力车,陈岁云与陈霜华两个人走出来。这会儿天还冷,但是陈霜华已经不愿意穿厚厚的棉袍,只穿着枣红色的西装,修长挺拔。“这次义演,要拿多少钱啊。”陈霜华问陈岁云。陈岁云穿了件墨色方纹的斜襟长衫,胸前交叠挂了两串白玉流苏,无端有些清贵之气。“二百大洋足够了罢。”陈岁云道。“人家一出手都成百上千,你这二百是不是少了点?”陈岁云却道:“这次义演,说是为安徽受灾的百姓募捐,可实际上,这些钱不定落进谁的口袋。况且咱们只是给秋锁云撑撑场子,差不多得了。”陈霜华摇头,“你真是属貔貅的。”义演会在熙园,来的都是上海滩的名角儿,连陈岁云师父那一辈的佼佼者都被请来了。角儿多,捧角儿的名流就更多,陈岁云与陈霜华在左侧中间坐下,一点都不起眼。开场唱了一出热闹戏,热了场子,然后就开始第一轮募捐。陈岁云让陈霜华把钱放在伙计的茶盘上,一抬眼却看见最前面的韩璧君。韩璧君旁边,自然就是韩同澜。韩璧君也看见了陈岁云,她与韩同澜说了几句话,就走到陈岁云这桌坐下。“你也在呀。”陈岁云剥着瓜子,“今天秋锁云也要上台,所以邀了我过来。”韩璧君点点头,“那你可要多多掏钱。”陈岁云不解,韩璧君笑道:“这次义演会是我大姐组织的,你多掏点钱,说不定我大姐就不为难你了。”陈岁云失笑,忽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我听你哥哥说,安徽那边的灾情没出正月就结束了,怎么这会儿了还在募捐?”韩璧君也小声道:“一个由头罢了,你想想我姐姐是干什么的,就知道这次募捐的钱要用到什么地方了。”韩同澜在军部任职,她发起的义演会募到的钱,自然是用到军队上。陈岁云恍然大悟,这一会儿第二场已经开始。陈岁云听戏的时候是很认真的,也不太跟韩璧君说话,韩璧君无法,只好又回去了。韩同澜往这边看了眼陈岁云,问韩璧君道:“你跟他很熟?”“也就这段时间熟悉起来的,”韩璧君道:“陈岁云,你看他虽是长三倌人,但他人不坏。”韩同澜点头,又不动声色问起了其他。韩璧君笑道:“大姐,你别拿审犯人那一套套我的话,四哥不叫我说。”韩同澜笑了笑,道:“他许了你什么,我就不能许你?”“他没有许我什么,倒是威胁我,要把我送回家。”韩璧君哼了一声。韩同澜道:“你也确实该回家了,说是来上海读书,你看你房间里,连只笔都没有。”“读书,读什么书?”韩璧君拉着调子道:“你不知道么,父亲给我定了亲,要叫我成亲呢。”这件事韩同澜也不大赞同,她看着韩璧君道:“与容家的婚事不是已经算了?我与父亲提一提这件事,不管男女,总要先学好本事。”韩同澜从来不说虚话,韩璧君抿起嘴笑,道:“好罢,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她全然不理韩龄春的交待,把陈岁云与韩龄春那些事都告诉了韩同澜,末了道:“大姐,你也知道四哥是什么样的人,他能跟陈岁云纠缠那么多年,就不可能放手。你要真逼他,他不定会做出什么的。”韩同澜只笑了笑,没有说话。义演会比陈岁云想象的热闹,为此陈岁云花了更多的钱。结束的时候,公布了募捐结果,这一天的戏共募到了八万多大洋。义演还有之后几场,这么算一算,还真是不小一笔钱。回到陈家书寓已是傍晚,韩龄春在陈岁云房间里,坐在他常做的扶手椅上,垫着陈岁云的连环画,对着一张单子写写画画。“你什么时候来的,”陈岁云道:“怎么不使人去叫我。”韩龄春抬眼看他,笑道:“今日的戏,听得过瘾罢。”陈岁云便笑起来,兴冲冲道:“今天真有不少名角儿,一个我师祖辈的老前辈也来了,那嗓子那身段,真是漂亮极了。他还认得我,知道我是白海棠的弟子,要跟我喝茶聊天呢。”“那正好,下次见他的时候,可以将他的戏刻录下来。”韩龄春把单子递给陈岁云,“你看。”陈岁云道:“人家什么地位,那是我让他唱他就唱的?今日听一次饱饱耳福就足够了。”他接过单子,问道:“这是什么?”“这是小采的礼单,银元一百八十八块,衣料三十六匹,戒指手表项链等各一件。”因是小采的礼单,所以东西并不多,只是走个形式,图个吉利。陈岁云抿起嘴,礼单还没打开就又合上了。韩龄春装看不见,只道:“如今上海滩结婚,倒也简单,只要在报纸上公示一下就好。但是传统些的婚礼还有许多流程。结婚要先订婚,订婚要先求婚,那天晚上勉强算作求婚,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陈岁云睇他一眼,“你也知道勉强啊。”韩龄春就笑,顿了顿,他忽然道:“你不要觉得我在说笑,或是跟家里较劲。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父亲和我姐姐你都不需要在意。”韩龄春拉过陈岁云的手,检查他的手指,“你就只好好养养你这双手,到时候带戒指好看。”他对陈岁云笑,是那种畅怀肆意的笑,他马上就要得偿所愿,眉眼间甚至有了些年轻时候的明亮意气。陈岁云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叫他连话都说不出,只愣愣地看着韩龄春。夜晚韩龄春留宿陈家书寓,韩同澜在韩公馆,陈岁云不好过去,于是韩龄春只好每天夜不归宿。早上送走韩龄春,陈岁云盘算要不要再去听一场义演,他叫陈霜华,陈霜华不肯陪他。两人正说话时,阿金过来,说门口有人送东西。“谁啊?”陈霜华调侃道:“不会又是容少爷罢。”陈岁云白他一眼,跟阿金过去了。好几个人将那个大箱子搬上来,陈岁云问道:“是谁送来的?”他们只道:“落款是一个‘韩’字。”陈岁云挑眉,阿金将工人们送走,陈霜华帮忙打开箱子,把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座半人高的檀木底座翡翠屏风,一整块的帝王绿翡翠,浓郁冰透的绿色,沁人心脾。“天呐,”陈霜华惊叹道:“这样大这样漂亮的翡翠,韩老板真是大手笔。”陈岁云却皱起眉,自翡翠屏风下面拿出一张花笺,上面用俊秀有力的笔触写了一句诗。“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作者有话说: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王孙公子常常是一去经年,迷恋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