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里住着很多人,陈岁云家旁边就是那位裁缝的家,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了,现在只跟两个租户同住。再往旁边就是一户姓卞的人家,卞先生在医院工作,卞太太以前是护士,后来辞职在家。她看着很年轻,其实儿子都已经十七八岁了。卞家儿子与他父母的关系似乎不好,时常能听到一家人争吵的声音。陈岁云出门时碰到过他一次,他跟许多同学一起,手上拿着传单和横幅,像是要去参加游行活动。那天陈岁云在裁缝的麻将桌上玩,大家说夏天快到了,要到裁缝那里做新衣服,问陈岁云去不去。陈岁云衣服有很多,不打算凑这个热闹。孙太太劝道:“以前的衣服就是没怎么穿,也已经过了款式了,要做新的才好。昌明布庄又来了批新布料,我才跟我妹妹约了要去挑呢。”陈岁云笑着应和,道:“等我有空了,我也去看看。”众人玩到傍晚才散,陈岁云回家吃了饭,刚要放水洗澡,就听见院门被敲响。他披了一件单衣下楼,见门口站着卞太太,头发散乱着,哭的梨花带雨。孙太太站在她身边,见卞太太哭得说不出话,就对陈岁云解释道:“卞小先生呀,晚晌和他爸爸拌了几句嘴,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卞太太说她儿子在家的时候时常提起你,陈先生,你有没有见过他?”陈岁云摇头,道:“我同你们一起找找罢。”卞太太连忙点头,陈岁云回身拿了手电筒,穿好衣服出来。弄堂里的人都出来找人了,手电筒的光线晃来晃去的。陈岁云与裁缝孙太太几个相熟的走在一块,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众人慌作一团,等枪声过后,大家大气不敢喘,弥留一片死寂。卞太太几乎哭的站不住,裁缝出来劝道:“哎呀,你不要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情。不是黑帮火拼就是警察在抓人。”裁缝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对这些事情摸得很熟,孙太太也从旁劝慰,好歹劝住了哭声。陈岁云走到裁缝身边,道:“我搬过来这一两个月,还是第一次听见枪声呢。”裁缝看了眼卞太太,走了几步才对陈岁云道:“咱们这边是租界边沿,常有帮派在这儿活动。我听我女婿说,这一阵子,上海滩又不太平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卞小先生?”“他一个小孩子,总跟黑帮扯不上关系罢。”众人又找了一阵,忽见一个身影匆匆跑来,陈岁云拉住一看,正是卞家的小儿子。卞小先生大约也是被枪声吓住了,匆匆忙忙跑回家来,面色惨白。卞太太一见儿子,立刻哭得跟泪人一样。另一个方向听见动静赶来的卞先生见了儿子,又气又怒,立刻上手就要打他,被众人劝下了。孩子找到了,卞家夫妻俩领着孩子回去,众人也都道:“散了罢散了罢,回去睡觉了。”陈岁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也不再想泡澡的事情,倒头便睡。结果这一觉睡得很好,早晨起来神清气爽。他换好衣服出门,到拐角的一家早餐铺子吃早饭。孙太太领着小女儿,见了陈岁云,笑道:“陈先生今天起得早啊。”陈岁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坐在小板凳上,道:“您也早。”孙太太本来买了早饭就要走的,但是碰巧看见陈岁云来了,就也跟着坐下,道:“陈先生,你知不知道昨天卞小先生为什么跑出去?”“不是说和他爸爸拌嘴么。”“哎呦,总要有个由头罢。”孙太太左右看了看,道:“我听说啊,是卞小先生出去参加游行活动,差点被学校开除啊。”陈岁云夹起个包子,“这不至于罢,游行的学生那么多。”孙太太一脸不赞同,“依我说,学生就老老实实在学校上课好了,管外面的事做什么。他们几个学生,还能把天翻了呀。”孙太太是很有八卦信念的,她的小女儿一直拽着她要回家,但是孙太太只顾着跟陈岁云说话。陈岁云听她说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昨晚那一阵枪声,到底是为什么事?”孙太太道:“这些事情我怎么晓得。”陈岁云笑着捧了她两句,“要是孙太太还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孙太太就笑,神神秘秘道:“我听说,是为名利码头上停的东西,好多人都在抢呢!”“码头?”陈岁云道:“是洋货罢,什么样的洋货能引起那么大动静。”孙太太哼了一声,很鄙夷的样子,“不过是鸦*膏之类的东西。”陈岁云琢磨琢磨,也觉得像。吃完早饭回家,陈岁云简单把卧室收拾了一下。他这边不常来客人,客堂都落灰了。陈岁云撸起袖子拿着抹布,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等收拾完,陈岁云喘着粗气想,真该把阿金留下来。一个人收拾一整个房子,还是有些吃不消。他刚倒了杯水,就听见院门被敲响,陈岁云过去开门,门口站着卞小先生。卞小先生名字叫卞晨,十七八岁的一个男孩子。因为今天不上学,所以卞晨没有穿校服,只穿着衬衫长裤,手里拿着一盒点心。“妈妈叫我来谢谢你们。”卞太太让卞晨给每位邻居都送上谢礼,陈岁云是最后一家了。陈岁云偏了偏身子让他进来,卞晨走进客堂,把点心放在小桌上。陈岁云倒杯茶给他,道:“以后可不要乱跑了,叫你妈妈担心。”卞晨点点头,总是偷眼看他。陈岁云回头,“怎么?”卞晨想了想,放下茶杯,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陈岁云看了眼,大概是些宣言和理念。“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卞晨道:“你或许会理解我。”对于陈岁云的来历,卞晨也早听人说过了,他不在意,甚至觉得陈岁云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对于卞晨的游行活动,弄堂里的人不是觉得好笑就是生气,或者高高在上的批判,但是陈岁云没有。卞晨于是觉得陈岁云与众不同,在庸常的人群里,他是发着光的。当然,如果卞晨再大一点,他就会知道,陈岁云不是什么发着光的人,他也未必能理解卞晨的理念。他只是觉得无所谓,保持一种客气和礼貌而已。这其实有点韩龄春的凉薄,但是陈岁云没有意识到。午后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叠了一层又一层。陈岁云疑心梅雨季要到了,衣裳什么的还没拿出来晾晒,这下只好等着发霉。雨一直没有下来,直到入夜,“轰隆”一声巨响,随后电闪雷鸣,大雨哗啦啦下来,把露台上的爬墙虎砸的叶子翻倒,落到地上白花花一片。陈岁云被雷声惊醒,起床一看才发现卧室的窗户忘了关,窗边的花几上都是雨水,地板都被吹进来的雨水泡透了。陈岁云连忙起身关了窗户,雨水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等把地板上的水弄干,窗台下很明显的一块痕迹。陈岁云下到一楼,果然看见天花板上渗着水,一滴滴落到地上。陈岁云骂了句脏话,找个盆接着天花板漏下来的水。外面风大雨也大,陈岁云一边盘算着等雨停了找人来修,一边提着灯上楼。还没有走上楼梯,陈岁云忽然听到雨幕里传来一下下敲门的声音,在雨声里这声音不甚清晰,却又一直存在。陈岁云看了眼大门,声音不是从前门传来的。他犹豫片刻,拢着衣服撑着伞走向后门。越往后面走声音越清晰,陈岁云站在后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门。门一打开,瞬间一具身体砸在了陈岁云身上。陈岁云踉跄了两下,丢掉了伞。雨下的真大,顷刻间就把陈岁云淋了个湿透。他手忙脚乱地扶着身上的人,趁着闪电亮起的瞬间,看清了来人的脸。“韩龄春?”陈岁云道:“你怎么了?”韩龄春面色苍白,已经昏迷过去。陈岁云叫不醒他,只觉得手上一阵温热。他抽出手一看,满手鲜红的血液,被大雨一浇,稀释成淡粉色,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