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大雨后一连几天阳光都很好,陈岁云把该晒的东西都拿出来晾晒,天井,晒台都占满了。他的衣服很多,都是华美的锦绣绸缎,弄堂里的小孩子们趴在他家后门,看晒台上迎风招展的漂亮衣服。八角亭里,石沿上放了八九个花盆,里面的绿植不是枯死了,就是耷拉着叶子半死不活。从八角亭里望去,人家窗台上的绿植都郁郁葱葱,有的花朵娇艳,一个阳台就有一个春天。韩龄春躺在一把红褐色藤面软屉的摇椅上,在八角亭里晒太阳。他手边一张小几,放着一壶茶,不像是伤重在身,反而悠闲自得。韩龄春端起茶杯看了看茶汤,道:“你连点茶都不舍得给我换好的?”陈岁云过来看了看, 道:“我平常喝的就是这个,碧螺春,味道蛮好。”韩龄春放下茶杯,“我想喝祁门红。”陈岁云盯着韩龄春的背影,翻箱倒柜了一阵,找出原先留下的红茶。他把茶叶扔给韩龄春,“没有牛奶也没有方糖,再挑剔我就翻脸了。”韩龄春接住陈岁云扔过来的茶叶,自顾自地烧水泡茶。陈岁云埋在一个檀木箱子里收拾衣服,这一箱子是他收集的戏装,放了两袋除潮的樟脑丸,一打开,那股气味就冒出来。韩龄春啧了声,看着茶杯,道:“茶香味都没了。”陈岁云没理他,把衣服挂在八角亭。一件件的衣服挂在韩龄春面前,挡住了他的太阳。韩龄春放下茶杯,“你这院子太小了,连个晒太阳的地方都没有。”陈岁云听出了他的不满,道:“那你还不走,去你的大院子晒太阳啊。”韩龄春想了想,就道:“我把你的八角亭一块租下来行么?”陈岁云没说话,房间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陈岁云走过去听电话,然后叫了声韩龄春。“是五川。”五川在电话里说,外面的形势不大好,很多人在盯着他,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叫韩龄春多加小心。他还说韩龄春遇刺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北平,韩同澜亲自打电话过来问。韩龄春笑了笑,道:“如实说就是了。”韩龄春是在替韩同澜办事的时候受的伤,韩同澜打电话来问,就是心里承他这个人情。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随后挂掉了电话。韩龄春返回八角亭,刚刚坐下,就听见陈岁云问道:“五川给你送钱来了吗?”五川没有意识到韩龄春需要钱,大概他觉得以韩龄春和陈岁云的交情,不至连吃口饭都要给钱。但是陈岁云对待老主顾丝毫不念旧情,一毫一厘记得分明。韩龄春没说话,拿着茶壶进屋了。陈岁云冷笑一声,把躺椅踢开,衣服挂满了整个八角亭。大概人的地位跟钱总脱不了关系,韩龄春拿不到钱之后,地位一落千丈。陈岁云本来打算给他买两套成衣,现下也省了。因为他在翻箱子的时候找到两匹经年的黑布,索性拿这两匹布给韩龄春做衣裳。他出门去找裁缝了,裁缝想给韩龄春量身,陈岁云没让,只报了几个尺寸。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陈岁云才拎着东西回来。他路过裁缝的麻将桌,又折返回来,惊讶地看着坐在桌边的韩龄春。韩龄春很会打麻将,他打麻将的时候有点纨绔风流的意思。手指一挑打出一张牌,眉眼也跟着挑起来,好像这里不是弄堂,是灯红酒绿的百乐门。“陈先生回来了。”孙太太忙着码牌,一眼瞧见陈岁云走过,叫道:“快来坐快来坐。”陈岁云被拉住了,他把东西放在脚边,看着韩龄春。韩龄春穿了件对襟薄衫,黑色长裤,是弄堂里住客的家常打扮,在他身上又多了一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陈岁云多看了他两眼,“你怎么……”“韩先生是你的朋友啊,怎么都不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孙太太一边说,一边偷看陈岁云的布兜里是什么东西。他买了几样糖,几块面包,点心和时令水果,看着都不便宜。“算不得朋友,”陈岁云道:“我的租客,租了我家二楼的厢房。”韩龄春“啪”地一声打出一张牌,给他的下家点了炮。下家胡了牌,欢天喜地地算钱,韩龄春坐在小凳子上,一双长腿稍微有些局促。他理理衣裳,笑道:“运气不好。”韩龄春手上一个钱都没有,这两块大洋的赌资,还得陈岁云来付。孙太太一边收钱,一边惊讶地看了陈岁云一眼。不知道这位怎么这么好的脾气,要为租客付钱。韩龄春与陈岁云一前一后回家。“你不好好藏起来,出来瞎走动什么?”陈岁云道:“弄堂里大家都是相识的,有点什么事传得飞快。”“大隐隐于市么。”韩龄春敷衍地回答。陈岁云把买来的东西从布兜里拿出来,没接话。“房东与租客,比客人和倌人的关系要亲近些罢。”韩龄春忽然道。陈岁云拿来一个什锦盒,一半装了梨膏糖和酥糖,一半装了瓜子和松子仁,“亲近算不上。”韩龄春笑了笑,“清白些。”陈岁云抬眼,神色淡淡,他真讨厌韩龄春说话阴阳怪气的样子。“你的伤要是不疼了,就给我去收衣服。”陈岁云道:“眼见太阳快下山了,满院子的衣服都没收,我这里可不留吃白饭的人。”韩龄春定定地看了陈岁云一会儿,还真的去了。大概两天后,陈岁云托裁缝做的衣服做好了。两匹黑布,摸着柔软,没有花纹,是真的低调,跟奢华半点不沾。陈岁云拿回来给韩龄春试,衣服倒是合身,但是穿在韩龄春身上,没有陈岁云想要的落魄和丧气。韩龄春转过身,理着衣袖,抬眼看陈岁云,一瞬间的压迫感,让人头皮发麻。可能是黑色的衣服太长气势,陈岁云想,改天给他弄两件白的。韩龄春穿着这身衣服,去裁缝的麻将摊上打麻将,弄堂里坐在门口做活的女人们都多了不少。孙太太后来老跟陈岁云打听韩龄春,彼时是晚饭后,大家出来消食,搬着凳子三三两两团坐着说话。韩龄春没有出来,陈岁云看见二楼的细雕木框窗扇里透出一点豆大的灯光。“韩先生么,人长的好看,说话也好听,跟陈先生一样优秀啊。”孙太太道。陈岁云手里玩着牌,闻言就笑,“说话好听的人靠不住的,油嘴滑舌,专会骗人。好看呢,就更不行了。你光看他好看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的。”“那倒是。”孙太太又问道:“他多大年纪,哪里人,现今何处高就?”陈岁云一一答了,“三十多了,倒是没有成家。他家里人蛮多,个个不好惹。父亲很古板,规矩很多。他如今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吃喝玩乐倒是精通。”陈岁云答一句,孙太太对韩龄春的好感就少一分。说到最后,孙太太笑道:“陈先生啊,你把韩先生说得这么不好,可是有意抹黑他。”陈岁云笑起来,道:“被你猜着了。”孙太太大笑。陈岁云问道:“他有什么好?”“咱们才认识他多久,真有什么好,也不知道。”孙太太摇着鹅毛扇,“不过我看着他的气质谈吐,想必出身很不错。”韩龄春身上是有光环的,他是世家公子出身,言谈举止有涵养。他还是大商人,大银行家,有钱有权有地位。光靠这些,就已经足够勾勒出一个为人追捧的形象。年轻的时候,同样是长得好看的人,人家叫小白脸,他就叫韩先生。等大家七老八十了,脸上褶皱一大把,头发都掉光,别的老头是老头,说起他来,或许还要称他是优雅有涵养的老派绅士。陈岁云在心里勾勒韩龄春老头的形象,差点绷不住乐出声。“出身好也不代表人好么。”陈岁云道。“这倒是,”孙太太道:“像我这个年纪,自然不会看这些虚热闹。不过年轻的女孩子么,总是抵抗不了这些花团锦簇。”她低声跟陈岁云说,其实是别家太太为自家女儿托她打听。话题转到弄堂里的年轻姑娘。年轻未出阁的姑娘,多半住在二楼的厢房或者亭子间,很幽深的地方,四面望不进去。她们出门也多有人陪同,或是家里的女佣,或是母亲姊妹。而越是这样,越是容易引动不安的心。孙太太说起有家的女孩,和家里的大学生租户,也说起另一家的女孩,和在同学聚会上认识的富家公子。接着又说起似乎讳莫如深的往事,比如哪家的女孩子给人做情妇,跟家人怎样怎样争吵,后来又有怎样怎样的结局,好像她围观了人家的一生。末了她感叹,上海滩的风气不好,总是追名逐利,把女孩子都教坏了。陈岁云跟着应和。紧接着,孙太太好像想到了什么,觑着陈岁云的面色,换了话题。因为陈岁云就是风月出身,说这些话像是在点他一样。陈岁云在心中感慨,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女人的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