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龄春的院子叫鸣凤楼,自他离家之后,已十年没有人住过了。五川提前过来叫人打扫过,换掉了些腐朽破旧的东西。陈岁云自踏进这个屋子起,就觉得十分违和。这间屋子太中规中矩了些,是陈岁云看着都觉得老旧无聊的房间。很难想象,这样无聊的屋子会是韩龄春的。“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韩龄春道:“那些东西都被换掉了。”鸣凤楼的房间是重新布置过的,原本属于韩龄春的东西怕是早都扔掉了。因为不住人,所以布置地也不经心。陈岁云面露可惜,他还想看看韩龄春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乏善可陈。”韩龄春打量着整间房子,“好在我自己准备了东西。”那边五川指挥下人把韩龄春的东西搬进屋,慢慢填充这间屋子。房间里原有的床榻桌椅不好挪动,其余的东西几乎都换了。灰色的地毯足有一寸来厚,**的帐子也都换了新的,窗边的书案上放了个黄铜柱子的伞形台灯,博古架摆上了韩龄春很喜欢的青玉荷花,一架折叠屏风放在床边。陈岁云怀疑如果韩龄春不去从商,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家装设计师,他看起来好喜欢摆弄这些东西。等东西归置的差不多了,韩龄春神色才舒展起来。他对自己的地方要有绝对的控制权,从陈家书寓到芙蓉里,都是如此。韩龄春的归来在整个韩府是件大事,佣人们人心浮动,都想来鸣凤楼一探究竟。可韩缙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韩龄春去见他的时候,他也没露面。垂花门边,韩龄春的东西流水一样地搬进去,韩同安站着看了一会儿,溜溜达达地去找了韩同蕴。“老四回来了,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他。”韩同蕴冷笑一声,“他回来,不来拜见父亲兄长,难道还要兄长去见他?”韩同蕴一向坚定地站在韩父身边,因此对韩龄春的回来也保持冷漠态度。二少奶奶不知道丈夫的态度,只按照礼节备了份礼过去。三少奶奶见了,以为老二夫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敢得罪韩父,也不好见怪与韩龄春。于是她也叫人预备了一份礼送去。女佣回来后,三少奶奶问他,“见到了人没有?”“见到了。”女佣去的时候,鸣凤楼里的下人们还忙乱着,她远远地就瞧见正房门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身月白衫子,拿着钢笔在纸上写签子。韩龄春坐在他身侧,一面喝茶,一面与他说话。女佣面色微红,道:“那位陈先生,看着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说话也和气。”三少奶奶哼笑一声,“长得不好看,能去做那行?”女佣就不好再说什么,道:“四爷叫我把回礼带了回来。”“回礼?”三少奶奶放下扇子,叫女佣把礼物拆开。韩龄春预备的回礼,除了旧例里的东西,不过就是些上海滩的时髦玩意儿,一支黑金色的钢笔,几张唱片,国外来的布料、口红、香水,画着仕女图的月份牌,钻石珠链之类的。三少奶奶对这些时髦物件是很喜欢的,拿出香水在自己手上试了试味道,又把钻石珠链在脖颈上比了比。“老二那边也有礼物?”“都有,”女佣道:“咱们这里跟二爷那边是一样,二夫人,姨太太各有一份,二爷那边的小少爷单有一份。”三少奶奶神色渐淡,就为着自己没有孩子,怎么都矮二少奶奶一头似的。鸣凤楼里,陈岁云把写好的签子拿给韩龄春看,韩龄春看过,便把签子放在礼物上头,叫人拿去送给韩府各位主人。陈岁云合上钢笔,用手帕沾了点茶水擦手,“这么说,你以前在北平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当然,”韩龄春笑道:“我的乖张顽劣不止在家族里,整个北平城的名门望族都知道。”“现在人家见了你,想必会很惊讶。”陈岁云笑道。一个年轻的女佣捧着一下匣子过来,问道:“四少奶奶,这个匣子放在哪儿?”陈岁云当即呛出一口水,简直像被雷劈过一样,“你,你叫我什么?”女佣年纪小,怯生生地看着陈岁云和韩龄春,也不敢答话。韩龄春放下茶杯,笑道:“叫岁云少爷。”女佣松了一口气,忙道:“岁云少爷。”陈岁云道:“你把匣子给我罢,我这会儿就要用。”女佣便放下匣子,退了出去。人走了,陈岁云还是一脸一言难尽,他搓了搓胳膊,简直要掉下一地鸡皮疙瘩。韩龄春大笑。午后陈岁云出了韩府,带着那个匣子。匣子里有一张字条,年岁太久,都已经褪了色。坐在黄包车上,陈岁云把字条给车夫看了看,叫车夫带他去这个地方。黄包车夫说,这个地址早几年是个戏园子,后来搬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陈岁云去看了, 戏园子果真已经关门,久没有人住了。陈岁云回来问黄包车夫,“您知不知道搬迁到哪里去了?”车夫也不知道,陈岁云抿了抿嘴,对车夫道:“你先走罢,我在这儿四处看一看。”他给车夫结了钱,车夫就走了。大夏天的,戏园子里都是草木的天下,一棵靠墙的李子树郁郁葱葱,半截都在墙外面。陈岁云站在墙角看着这棵李子树,想借助这棵树爬进去看看。他四下看了看,刚想撩衣服的时候瞧见路口走进来个男人,走到戏园子后门,开了锁。陈岁云连忙走过去,“请问,您认识封枝雪吗?他是这戏园子的原主人。”那男人转过身,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衫,鬓发梳得整齐,已经有些花白。“我就是,”男人道:“请问您是?”陈岁云站直身子,“我叫陈岁云,是白海棠的徒弟。”封枝雪瞪大双眼,“白海棠的徒弟?!”他开了门,忙请陈岁云进去,烧水泡茶。“真是失礼,这房子久不住人,没有可招待的东西。”封枝雪很不好意思,请陈岁云落座,“海棠这些年在上海可好?我前几年去了川渝一趟,人家都找不到我,跟海棠的联系也断了。今日恰好来这里拿件东西,不想就遇见你了,这真是想不到的缘分。”陈岁云等他说完,才轻声道:“我师父已于八年前去世了。”封枝雪手中的茶杯没有拿稳,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怎么,怎么……”陈岁云从匣子里拿出白海棠的一些遗物,一张拜帖,几封信,一颗圆润硕大的珠子,都是些零碎的东西。封枝雪接过匣子,拆开那几封信。陈岁云道:“我师父自失去你的消息后,就一直牵挂你。吩咐我若有一日到了北平,一定要来找你。世事难料,当年他出了些事情,不能再唱戏了,辗转流落长三堂,没两年就去了。”封枝雪颤颤巍巍看完信,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与你师父,年少相识,自分别后,没有一日不挂念他。不曾想,人到暮年,知交半零落。”封枝雪把信收好,掖着衣袖擦了擦眼泪,对陈岁云道:“见笑,见笑。”陈岁云心里很难受,道:“先生节哀。”封枝雪面色哀哀,他从身上的荷包里倒出一颗珠子,道:“当年,我与你师父分别,各自去外地闯**。这两颗珠子,是从当时我们师父的头面上摘下来的,他一颗我一颗,以此为约定。”陈岁云道:“那幅头面,几经辗转,后来被我收了回来。”封枝雪点点头,“这就很好。”他把这颗珠子也交给了陈岁云,道:“把它们重新嵌回去罢。”陈岁云应下,封枝雪大概真是年纪大了,总是忍不住流泪。他送走陈岁云的时候,身形无端佝偻了些。从封枝雪那里出来,陈岁云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闲逛。街角戏台子上没有人唱戏,倒围了很多学生,高喊“抵制日货”。陈岁云路过这里,往潘家园去,他去打听北平城厉害的修补头面的匠人。但他一个外地人,不得其法,也没打听出来什么。街边有卖水果的,杏子大而深黄,香气扑鼻。李子有红李和青李,带着霜或者亮油油的。陈岁云没有吃过好吃的李子,看见这东西就牙酸。大苹果,大蜜桃看起来也很喜人,梨子和枣现在还太早,应当不大好吃。陈岁云有意调整自己的心情,买了几颗杏子和一只桃,一边吃着一边走。下午三四点是最热的时候了,他咬着一支雪糕,拦下一辆黄包车,回了韩府。韩龄春在画水彩,陈岁云凑上去看,仍旧是当时陈岁云闲坐檐下打扇子的模样。这样的画他画了很多,光素描就有一沓。“回来了。”韩龄春看着画布,“去了哪儿?”陈岁云窝进藤椅里,把封枝雪的事情简单讲了讲,又道:“还去了潘家园,不过没敢买东西,怕人骗我。时令水果都下来了,人家的杏子就是比你的甜。”韩龄春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有没有给我带一个?”陈岁云一顿,他摸了摸兜,里面只有几个杏核。“我给你带了一块雪糕,不过你家太大了,我从进门到回来这一路,雪糕都化了。我怕浪费,所以自己吃了。”韩龄春放下画笔,洗了洗手,走到陈岁云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了挑他的下巴,“还说我说谎,你这撒谎的本事也是张口就开。”陈岁云笑道:“我真吃了雪糕。”韩龄春俯下身亲了亲陈岁云的嘴角,道:“陈岁云,你得习惯。”“习惯什么?”他整个人笼罩在韩龄春的影子下。“习惯毫无保留的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