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的人在外面不管怎样,回到府里总要端出一幅正经模样,唯有二夫人是个例外。二夫人喜欢很多东西,她爱听戏,也喜欢去看电影,喜欢热闹,就算自己不跳舞,看别人跳也开心。她出身关外商贾,从小就会骑马,嫁人之后很久没有再碰过,近几年也把这项爱好捡了起来。二夫人读书识字是一把好手,绘画上很有天赋。她很乐于接受新鲜事物,订阅了很多报纸杂志,还请老师教她学英语和法语。二夫人对于装扮自己也很有见解,审美别具一格。她在第一次见陈岁云的时候,穿了件湖绿的旗袍,只带了一只翡翠镯子,整个人如湖水般沁人心脾。二夫人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是了不起,”陈岁云笑道:“我连每天早起散步都坚持不下来,那些原文书都只看了个开头就丢下了,宁肯闲着发呆都不想去看。”“你们年纪小,都是这样的。”二夫人笑道:“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闲来无事发呆是很痛苦的,总会想起那些后悔的事。”陈岁云笑意收敛,问道:“二夫人,您不开心么?”二夫人笑道:“你看这个宅子,是能叫人开心的吗?”陈岁云想了想,道:“为什么不和四爷说?他肯定有办法。”二夫人摇头,“当初是我情愿嫁过来的,后来过得好不好都是我的事,不必强加到孩子头上。”二夫人娘家从商,对韩缙有所助力。所以韩缙在原配去后,就与二夫人缔结婚姻。二夫人比韩缙小十岁,还是做填房,饶是如此,她也愿意了,千里迢迢嫁来京城。“韩缙那时候比老四还小两岁,论模样气度并不比他差,”二夫人笑看着陈岁云,“你看看他,是不是就能明白我为什么愿意了?”陈岁云笑了,点了点头。二夫人也笑,“谁知道韩缙是那样一个人,暖不化劈不开,却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陈岁云心绪有些复杂,他还没见过韩缙,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客观来看,韩缙应当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风云动**的年代,唯独他的韩府牢不可破。韩家的子女,从韩同澜到韩璧君,没有一个是废物。可是从这些人的态度看来,韩缙无疑给所有人带来了痛苦。陈岁云还没有想通,二夫人已经在翻一本画报了。外头传来通报声,是三少奶奶过来了。她听说了陈岁云在这里,特意赶过来。因她很好奇这位陈先生,但一直没机会见过,所以趁今天在二夫人这里见一见。桌上摆满了上海滩的时髦玩意儿,三少奶奶走进来,对二夫人叫了声,“母亲。”二夫人面色温和,叫她落座。之前的话题就此略过,陈岁云给二夫人讲上海滩的时兴装扮。“方格的旗袍要搭配方格的丝巾和手套,带单只耳环,或者一长一短,方显独特。花边旗袍比元宝领的旗袍流行,要砍去两边的袖子,用天蓝色,石青色,鹅黄色都好看。”“两边袖子都不要了,”三少奶奶惊讶道:“那岂不是两只胳膊都露出来了。”她们的旗袍还都是宽宽的大袖,刚刚过肘。陈岁云笑道:“这样凉快些。”三少奶奶嘀咕了几句,二夫人道:“前儿出去听戏的时候也瞧见有这样穿的。”陈岁云点头,“这样穿的时候,手上必要带些东西才好看。上海那边不好珠玉,一般都带手表。有种珐琅嵌宝的手表,表盘方方正正,表带镶嵌各色宝石,或单镶一色钻石,也很漂亮。”三少奶奶手上戴的是镯子,她把手腕放下来,嘀咕道:“玉镯子有什么不好。”陈岁云继续道:“也有一些骄傲的,不好簪花抹粉,穿西装踩皮鞋打领带,很有一种风情。”二夫人听他说着,笑道:“怪不得人家说,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像。就是咱们学来了,大约也有些东施效颦的意思。”陈岁云摇头,笑道:“各有千秋罢,上海繁华,京城大气,各有各的好。”三少奶奶坐了一会儿,寻个由头走了。韩同安下班回来,看着三少奶奶找布料裁衣裳,便问道:“不是才做过几件,怎么又要做衣裳?”“那都不时兴了,”三少奶奶道:“陈岁云说,上海那边都穿半领无袖旗袍,那才好看呢。”“没有袖子了?”韩同安坐在床边,“那一定很凉快。”三少奶奶横了他一眼,道:“你明天下班,陪我去趟商店,我们去买只表罢。”“买表做什么?”韩同安道:“家里的钟不够你看时间的?”“你懂什么,人家上海的女人都带手表,不带镯子了。”韩同安道:“那要多少钱?”三少奶奶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又嵌宝石又镶钻石,想必要几百大洋罢。”韩同安道:“比我的手表都要贵了。”他看向三少奶奶,“干脆我跟老四说一声,叫他替我们买好不好?直接从上海那边买来,应当会便宜些。”三少奶奶把布料往**一扔,“这才几个钱,你也斤斤计较?你知不知道,一个陈岁云手里可支配的钱,就比你我都要多。他们那个院子,上上下下都换了新的,我今儿从二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听见陈岁云说要买宅子,就为着人家宅子里的杏子甜。”三少奶奶问韩同安,“你说老四是打算长住在家里么?他要是长住,往外头买什么房子?要是不长住,也值当那么拾掇他那个院子?”韩同安道:“那谁知道?不过,我要有老四那个胆气,我也搬出去。”三少奶奶横他一眼,“光有胆气有什么用,你有钱么。”盛夏园子的林木越来越浓绿,傍晚清风吹拂,天边暮云重重,晚霞越发明艳。三少奶奶出来乘凉,走到园子里,满池翠绿的荷叶,点缀着数不清的淡雅的荷花。她领着女佣,一面说话一面打着扇子闲聊,转过头却见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是陈岁云,他穿着青色上衣,黑色纱料长裤,年轻得像个学生。车子停到三少奶奶面前,篮子里放了几支荷叶荷花还有几个莲蓬头,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陈岁云与三少奶奶打了招呼,三少奶奶见他这个装扮,勉强笑了笑,“陈先生是刚从外头回来?”陈岁云点点头,三少奶奶摇着扇子,“有辆车子就是方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陈岁云笑道:“也不贵,六七十块钱。”“贵倒是不贵,”三少奶奶笑道:“就是在府里骑着车,像什么样子?我不敢,怕人笑话我。”陈岁云当听不懂,“会吗?”三少奶奶一噎,陈岁云只是笑,与她打了招呼继续骑着车子走了。自行车是韩龄春给陈岁云弄的,让他在大院里骑,就因为陈岁云说韩家院子太大了,出府一趟要走过好多好多的门,走的脚疼。三少奶奶很气不过,院落大那是地位高,旁人想要大院子还没有呢。她心里又有一种不高兴,因为院子确实大,从韩三的院子走到韩二的院子,要走十分多钟。以前兴坐轿子,现在不兴了,也不说弄个别的代步工具。陈岁云倒是自在,骑着他那个自行车,想出门就出门了。好像韩家大宅对他来说是个旅店,来去随意。陈岁云回到鸣凤楼,韩龄春沉着脸,坐在画板前涂一幅油画。陈岁云把自行车放在院子角,把荷叶荷花拿在手里,招来一个小厮问道:“四爷怎么了?”小厮不知道,道:“四爷被老爷叫去了,回来就不大高兴。”陈岁云了然,走上台阶走到韩龄春身边,“我给你带东西了哟。”韩龄春看见陈岁云,面色缓了缓。陈岁云叫人拿了个花瓶,把荷花荷叶插进去,“好看罢。”韩龄春放下画笔,摆弄了两下,“这是府里池塘的荷叶罢。你出去玩到现在,回府了才想起来给我带东西,所以拿这个凑数。”“韩龄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难得糊涂。”陈岁云笑道:“而且我也不是凑数,我是真想吃莲子。”他把拿几颗莲蓬都放在桌子上,自己拿一颗剥了起来。“还好没有人看到我偷摘你家莲蓬。”陈岁云道:“你不知道,我骑个车子你三嫂都对我阴阳怪气的,好像我在这儿骑车,冒犯了你家的宅子一样。”韩龄春失笑,眉头总算舒展开。这样的大宅院,要是换个心窄的,自己就把自己磋磨死了。就连韩龄春自己,回到这里都觉得阴郁。但陈岁云自有一种生活智慧,他自得其乐的模样让别人看着便觉清闲。韩龄春沾了点绿色颜料,在画板角落里添上了插瓶的荷叶。陈岁云见他心绪渐平,也就不怎么说话了,安静地看着他画画。晚饭时间到了,陈岁云先起身进门。等韩龄春放下笔,他发现白瓷小盘子里,装着一小把剥好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