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立秋时就结束了,立秋那一天,韩府要开家宴。韩龄春在这一天做中式装扮,鸦青色长衫,斜襟盘扣处独有一只白鹤。他与陈岁云一起沿着游廊走来,行色从容,身形颀长。正堂外的回廊两边有两张长案,上摆放着鲜花瓜豆,小孩子这一天要摸瓜豆以祈求身体康健。正房里焕然一新上首条案供着香烛,下面是几条方桌,韩缙二夫人和姨太太做一张桌,余下韩二韩三韩四各自一张桌。韩龄春与陈岁云一同入座,长桌上摆着冰镇过的西瓜,莲蓬,青菱和红菱,还有黄澄澄的桔子,红艳艳的樱桃,紫黑色的葡萄,都摆放在高玛瑙盘里。立秋这天要吃西瓜,之后就不能再吃凉瓜,不能再睡席子,正式开始入秋。但是在北平,秋老虎还很厉害。真正凉爽宜人的秋短暂得一晃而过,时常让人错认为夏天或冬天。韩二韩三一同来的,携妻带子,又跟了几个女佣,一大堆人乌泱泱地过来。看到陈岁云的那一刻,韩同蕴狠狠皱了皱眉头,但是韩缙与二夫人也到了,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径自入座。三少奶奶倒是对陈岁云笑了笑,但很快被韩同安拉着坐下了,他不敢在父兄面前公然表现对陈岁云的热络。韩缙也看见了陈岁云,但他只当没看见,同样态度的还有二少奶奶,她对陈岁云如何是不在意的,只低声与儿子说话。小少爷第一次见陈岁云,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除了韩家人,其他的管事女佣仆从也悄悄盯着陈岁云,这是他第一次参与韩府活动,大家都很好奇。院子里唱堂会的已经开始了,陈岁云一边听戏一边剥橘子,他细细把橘络都撕干净,然后递给韩龄春。韩龄春看他一眼,就笑,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说小话。二少奶奶就坐在他们对面,抬眼就能看见,她又看了眼身边的丈夫,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苦涩。韩缙站起身, 邀众人共饮一杯。桌上的杯子也很奇特,是竹杯子,侧面雕刻了几只竹叶。陈岁云拿起杯子与众人共饮,那杯子里面却不是酒。“是香薷饮,”韩龄春叫人另拿了个杯子倒白水,“喝不惯么?”陈岁云道:“还好。”韩同蕴觉得陈岁云很不上台面,冷笑道:“这是家宴,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带来,没得丢人现眼。”韩龄春神色渐冷,却还笑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岁云是我的妻子,他不该坐在这里么?”“谁同意了?”韩同蕴质问道。韩龄春嗤笑,“我结婚要你同意,你结婚生孩子怎么不问问我同不同意?”韩同蕴一噎,道:“就算不问我,总要听听父亲的意见。”“父亲?父亲不是已经同意了,”韩龄春抬眼看向韩缙,“他还教导岁云要好好做我的妻子呢。”二夫人立刻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她看了韩缙一眼,眉头紧皱。“安静,”韩缙不动如山,“坐下听戏。”韩同蕴看了韩龄春一眼,哼了一声不说话了。韩龄春倒神色自若,跟陈岁云分吃一个菱角。韩缙放下杯子,看向韩同蕴,“你是长兄,总该稳重些。你自己没有长兄的样子,也不怪弟弟妹妹不听你的。”韩同蕴面色一白,一下子被切中痛点。他明明是韩家长子,可是韩家的子女竟没几个人听他的,韩龄春且不说,韩璧君年纪小,叛逆地不得了。就连韩同安,也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他的同母姐姐韩同澜,却比他更有长子的气度风范。小少爷没感觉席上的暗潮汹涌,伸手去拿案上的香瓜。韩同蕴瞧见了,狠狠抽在了他的手背上,“懂不懂规矩!”小少爷疼的叫了一声,看着韩同蕴的神色,连哭都不敢。韩缙又看向韩同安,问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韩同安规规矩矩地答了,三少奶奶尤觉不足,想叫韩同安说些俏皮话讨老人欢心。韩缙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神色莫测,末了只是道:“多跟你二哥和四弟学一学。”韩同安面色一下子瑟缩起来,不像个已过而立的成年人,竟像个小孩子一般。事实也的确如此,每当韩缙开口说话时,韩同安都觉得自己压根没有长大,还是那个不如哥哥,也不如弟弟,不能讨父亲欢心不能使父亲满意的孩子。院子里唱戏的声音还在继续,陈岁云却突然觉得尖锐刺耳,大约是因为厅堂里太安静了。陈岁云看向韩龄春,韩龄春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而韩缙,他只看了韩龄春一眼,并没有问话。陈岁云扯了扯韩龄春的衣袖,指了指莲蓬,韩龄春神色渐渐和缓,他拿起一个莲蓬,“要吃这个,我给你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陈岁云看去,只见众人围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那女人长得很漂亮,穿了件素白滚黑缎边的旗袍,手里牵着个比小少爷稍小一点的男孩子。韩同蕴一见这二人,瞬间变了脸色。韩府的下人们围着这母子两个,想拦又不敢拦,想赶也不敢赶,只能任由他们进了正堂。女人带着孩子走进来,正堂里谁都没说话,女人也没说话,只拿一双含怨的眼睛看着韩同蕴。这时候,她手里的小孩子看见了韩同蕴,脆脆地叫了一声,“爸爸!”陈岁云最先看向小少爷,那孩子白着脸,惶惶不安的抓着母亲的手。二少奶奶强作镇定,身形也摇摇欲坠。宴席被迫中断,二夫人让三少奶奶把小少爷带下去。三少奶奶去了,没多会儿又回来,她实在不想错过好戏。女人领着孩子跪在堂前,请求让孩子认祖归宗。“即使不认我,也不能让孩子流落在外罢。”女人安静地哭着,二少奶奶坐在韩同蕴身边,几乎变成一座石像。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韩同蕴也没话好说,跟着请求韩缙想要接女人和孩子进门。韩缙一言不发,看了眼堂中众人。韩同安道:“一切听父亲的意思。”韩龄春却瞥了韩同蕴一眼,“我不同意。”韩同蕴面色铁青,“我的事轮得到你说话!”“我的事也轮不到你说话,我还不是让你发言了?”韩龄春笑着说道。韩同蕴狠狠剜了韩龄春一眼,韩龄春甚至都不掩饰自己想看热闹的眼神。韩缙看向二夫人,二夫人低声道:“你总要顾及老二媳妇。”“不必顾及我。”二少奶奶忽然站了起来,她的身影瘦弱,但那一刻神色却十分坚定,“正要我也有些话想在今天说。”韩缙道:“你说。”二少奶奶深吸一口气,“我想与韩同蕴离婚。”韩同蕴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二少奶奶。韩缙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对韩同安和韩龄春道:“你们先回去罢。”离婚是大事,大约在韩缙眼里也算件丑事。显然韩缙这带给韩同蕴的难堪,而他刚才不提叫人离开,则是有意让他难堪。韩龄春与陈岁云起身离开了。三少奶奶还想和陈岁云说说这件事,但是韩同安拉着她,不想让她多话。回去的路上,陈岁云对韩龄春道:“我早知道你家二少奶奶要离婚,那天我们去听戏,她包里就装着离婚协议。”韩龄春点头,陈岁云问道:“你觉得这婚能离成么?”韩龄春道:“难。”晚间,韩龄春被韩父的人叫去了,同去的还有韩同安,韩同蕴已经在花厅了,上首是韩缙和二夫人。众人齐聚花厅,所为事情有三。第一,韩同蕴的私生子是不是该认祖归宗。韩同安看看韩缙的神色,道:“既然是咱们韩家血脉,总没有流落在外的说法。”韩缙看向韩龄春,韩龄春把玩着衣上的玉佩,摇头表示不同意。他也不说理由,纯粹是跟韩同蕴作对。韩同蕴神色阴沉,没有说话。韩缙眉头微皱,“于情,同蕴是你兄长,于理,同蕴身居高位。于情于理你都该尊重他。你只看他私德有亏,但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大姐不贤良淑德,老三懦弱,小五叛逆,还有我,更不必说。”韩龄春笑道:“好像你养出来的孩子,都是私德有亏。”韩同安不自在地动了动。韩龄春看向韩缙:“你觉不觉得韩二跟你特别像,你们那些宽容公正的美德,都不留给身边的人。”韩缙不再说话了,问众人第二件事,也就是韩同蕴夫妻两个离婚的事情。韩同安道:“二嫂跟二哥成婚这么多年了,又有孩子,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我看,她许是被今天的事情气到了,二哥好好哄哄也就是了。况且,二嫂娘家也是望族,这离婚传出去总归不好听么。”韩龄春不置可否,韩缙问他的意见,韩龄春懒洋洋道:“这件事难道不该看二嫂,问我有什么用。”韩缙看了两眼韩龄春,他疑心今日的事是韩龄春搞鬼,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还有一件事,”第三件事是韩龄春开的口,“陈岁云的名字要写进族谱。”“我不同意!”韩同蕴立刻道。韩龄春毫不意外,一边的韩同安则不敢说话。韩缙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叫你们大姐回来,再行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