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没两天,周时钦请陈岁云喝咖啡,说又找到了一些韩龄春的旧照片,问陈岁云要不要。这是个不怎么用心的借口,但是陈岁云还是去了。他们约在露天咖啡馆,几张桌子几把遮阳伞,不远处就是马场。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很舒服。陈岁云将一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看着方糖一点一点被褐色的咖啡浸没。他形容慵散,背靠着椅子,懒洋洋的像只大猫。周时钦看着他,道:“这几天在这里玩得好么?北平的秋天很短暂,所以也很珍贵。”陈岁云笑着点头,“还认识了许多朋友,不虚此行。”周时钦端起咖啡杯,“其实,我更建议你们去趟天津,那里风景不错,秋天的时候螃蟹最肥美。”陈岁云顿了顿,周时钦道:“我在天津有一位老友,她家里有很多船。你们去了天津,还能去她家做客,”周时钦笑道:“顺便看一看那门生意。”陈岁云听韩龄春说过,周时钦的东家想要和韩龄春合作开辟一条水上运输路线,从上海到天津,利润比价军火,也跟军火一样危险。韩龄春一直没有松口,他觉得这门生意不值得他铤而走险。“陈先生的枕头风不大管用啊,”周时钦笑着叹息,“不过韩四那人也固执,轻易劝不动。”“他生意上的事情,我不大知道。”陈岁云放下咖啡,“不过,一门生意做不起,还有别的生意,周老板何必强人所难。”“我也不想。”周时钦感叹道:“世道不好,钱难挣啊。”陈岁云抿了抿嘴,没说话。“好罢,”周时钦笑了笑,道:“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罢。”说着,周时钦身后走来一个女人。那女人身形高挑,利索的高马尾,皮衣皮鞋,气势迫人。“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韩四的新婚夫人,陈岁云。”女人落座,靠着椅背,环着手,挑剔地打量陈岁云。“这位是白千水,也是我的东家。跟韩四的那笔生意,就是她请我来牵头的。”周时钦笑道:“说起来,白小姐跟韩四也是老朋友了。”陈岁云有些警觉,他记得韩龄春说过,他离开北平的时候可是得罪了不少人。“韩四那个人呀,为人太刻薄,白小姐就很不一样,十分大度。”周时钦笑道:“当年韩四拒绝了白小姐的求婚,白小姐也没记恨他,有好生意还愿意跟他分一杯羹呢。”陈岁云挑眉,神色惊讶。原来这位白小姐的恶意不是因为韩龄春,而是直直冲着陈岁云来的。“陈岁云?”白千水审视着他,哼笑一声,“倒是长了一张韩四会喜欢的脸。”陈岁云摸了摸脸,姑且把这句话当做夸奖,“谬赞了。”白千水又是一声冷笑,她是很英气美艳的长相,一笑一嗔,都十分生动。陈岁云坐直了身子,“那么,白小姐,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见我?”白千水道:“我托周时钦说和,要跟他合伙做生意。他不愿意,你知道为什么么?”陈岁云摇了摇头。白千水睨了陈岁云一眼,“他跟我说要避嫌,怕他的夫人,也就是你,不高兴。”陈岁云抿了抿嘴,韩龄春,真有你的。“那我没办法了,只好先请陈先生去天津。我想等韩四到了天津,发现你我宾主尽欢,他就没有这等顾虑了。”陈岁云笑了笑,道:“我到这里待得挺好的,不是很想去天津。”“由不得你做主。”陈岁云眸光微凝,伸手往腰后摸。周时钦注意到了,警告他,“陈先生,我知道你会开枪,但是你的枪法不如我。”白千水便起身,要去搜查陈岁云身上的枪。陈岁云身上没有枪,白千水摸了一圈,神色惊讶。“我学过很多东西,像开枪,近身搏击,都只学了个半吊子。”陈岁云忽然开口,“我最厉害的是出老千。”白千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支锋利的匕首就抵在了自己脖子上,那匕首还是她自己的。陈岁云抵着白千水的脖子,“所以我的手很快,适合做个魔术师。”周时钦面色渐渐绷紧,白千水面色也不好看。忽然,陈岁云笑了,他将白千水脖子上的匕首挪开,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白小姐,既然要做生意,就不要走黑帮的路子。”陈岁云笑道:“万一哪天被黑吃黑了呢。”白千水眼睛倏地睁大。不远处,五川走过来,对着陈岁云微微躬了躬身子,“先生,我们回去罢。”陈岁云看了眼五川,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还怕自己吓不住周时钦,被识破了呢。但他转念一想。神色又不自然起来。要是早知道五川在这里,他就不弄这些把戏了,传到韩龄春耳朵里,他肯定要笑他。傍晚时分,小院里十分安静。一条石子路通向后院的温泉水池,两边遍布绿植,热气氤氲着浮在温泉表面。韩龄春沿着石子路走过去,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陈岁云伏在温泉池子边,闭着眼睡觉昏暗的天色里,唯有陈岁云是清晰的,水汽濡湿了他的发梢,细密的水珠布满他的肩背,那上面还有未消下去的,层层叠叠的吻痕。韩龄春摸了摸陈岁云的侧脸,他的脸颊微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温泉泡了太久。陈岁云迷迷糊糊醒过来,抬眼看见韩龄春,便问道:“周时钦的事情处理好了?”韩龄春点头,但是不提自己是怎么处理的,只道:“他以后不会来骚扰你了。”陈岁云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那位白小姐呢。”韩龄春打量着他,“你吃醋了?”陈岁云打掉韩龄春探过来的手,“不爱吃酸的。”韩龄春笑了,越发去作弄陈岁云。光天化日的,陈岁云浸在温泉池子里,韩龄春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他就那样坦然地去摸陈岁云。陈岁云被他摸得臊得慌,跑到了温泉的另一边。“你好端端的,跟白千水提我做什么,生怕她不来找我么?”偷文见过头七韩龄春走到一边的小桌上,倒了一杯红酒。“我没跟白千水提过你,事实上,我跟她就没有联系过。”韩龄春道:“是周时钦在其中煽风点火。”韩龄春确实没有跟白千水联系过,但是他在周时钦面前时时刻刻一副我有媳妇你没有的样子,周时钦心里很不满,于是他把这些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白千水。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白千水也有过不少男朋友,但她对于韩龄春,总算还有几分念念不忘,被周时钦一激,就越发不可收拾了。“白千水家里掌握着天津一半的水道,行事颇有黑帮风格,极为霸道。她找我做生意,只是想借我家里的势力保驾护航,给她不能见光的生意打掩护,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合作。”韩龄春细细解释了缘由,也把从前那些事拿出来跟陈岁云说了。“不过还是你厉害些,”韩龄春笑道:“把周时钦和白千水两个人都吓住了。”陈岁云哼了一声,没接他的恭维。陈岁云能吓住他们两个,一是因为周时钦和白千水本来就看不起陈岁云,陈岁云占个出乎意料,二来是五川很快就到了,他们忌讳韩龄春,跟陈岁云自己倒没多大关系。韩龄春笑了,端着酒向陈岁云招手。陈岁云想了想,还是游过来,随着他的移动,温泉水边泛起两道涟漪。美酒是诱饵,陈岁云像是黑夜里被人骗上岸的美人鱼。在岸边,陈岁云一半身子跃出水面,被韩龄春压着后颈,与他交换了一个旖旎的吻。再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玻璃窗上结满了霜。陈岁云从被子堆里爬出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树上还不见怎么样,地上枯黄的草全部结了冰,在太阳光下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光芒。陈岁云想起了别院里还没有摘的枣子,想起了芙蓉里那几盆凤仙花,想起了韩公馆外面那条路上的梧桐树。也想起每年这个时候,秋锁云会送来黄泥螺,陈霜华偏爱蟹黄酱,他们还会喝上一点黄酒。秋风起,是思故乡的时候。陈岁云伸手在窗户上写字,胡乱画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床头自己的怀表拿过来。那夹层里有一片剪纸。陈岁云小心地将红纸展开,变成一个对称的圆形双喜红字。他比了比位置,将红纸贴在窗户上。随后,他用一双凉手去抓韩龄春的脖子。韩龄春被他闹醒了,捉住他的手,半阖着眼,“怎么?”陈岁云躺在他身边,指了指窗户,“你看。”韩龄春抬眼,看见那扇玻璃窗上的双喜字。此时是清晨,外面很冷,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窗上有霜,窗外的景色也模模糊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阳光会照在贴了窗花的窗户上,像是某个新婚后的清晨。“韩龄春,”陈岁云偎着他,“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