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镯是个怪人。打从第一回 见面,杜若水就认定了这一点。翌日他想到昨晚小湖边或许被那些人踏足,独属于自己的天地遭玷染,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没前去。隔了两三天才过去,那儿如往日一般宁静,他倒在湖边一丛杂草里,阖眼养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但他一向警惕,树林里又分外安静,一点动静也能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于是还隔着几百米,他就听出有人朝这个方向接近。他翻身而起,侧耳又听了一会儿,猜到了来人是谁,这人身上的声音很多,叮铃铃响个不停。他皱了皱眉,掉头想走,那人恰好爬到高处——他又爬到一棵树上,也是眼尖,一眼看到了杜若水,扬声呼喊起来:“喂!喂——”杜若水毫不犹豫,还加快了步伐。那人一看急了,将拇指和食指送到嘴边嘬出一声长哨:“阿花,去!”杜若水察觉到有东西在草丛里极速穿梭,迅如雷霆,他也不跑了,不想把后背留给敌人。微伏身体严阵以待,那东西越来越近,他屏息凝神,却听“汪”的一声,一道黄色身影从草丛里蹿出,直直朝他扑过来,那是……那东西又高又大,顺势扑得他倒下去,刚抬起身子就感到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在舔他脸上的面具,杜若水整个人僵住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浅黄色细犬,身形纤长、四肢高挑,看上去优雅而矫健。一身毛发光滑而服帖,只有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毛茸茸的。杜若水和它面面相觑。它的主人很快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抱怨:“你跑什么?”杜若水不和狗计较,转头去看来人,“你来做什么?”对方好像全没感受到他的不欢迎,绽开一朵明媚的笑颜,“来谢谢你呀!”分明只是第二回 见面,他倒像极熟识似的,拉着杜若水到湖边坐下,他侧着身子并腿压着自己的半条小腿坐着,在腿上摊开一个包袱,“我特意给你做了血粑鸭。”杜若水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不尝尝吗?很好吃的!”杜若水不理,他也不失望,从中拾出一片递到他面前,“试试嘛!”拖长的声调婉转而柔软,仿佛雏鸟,仿佛在撒娇。杜若水不为所动。眼看对方的手越凑越近,他一把拍开,发出清脆一声。那人“唔”了一声收回手,摸摸手腕,转而把手上那块血粑鸭丢进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做出一种刻意的咀嚼声,“好好吃呀!”那条狗——阿花凑到他身边,伸长了舌头,对那些血粑鸭垂涎欲滴。“血粑鸭放凉了没有热的好吃,你现在不想吃,我先给阿花吃一块、就一块,好不好?”杜若水不回应,他就又拿了一块递给阿花,阿花的咀嚼又急又快,牙齿磕绊着发出声响。这一人一狗好吵。杜若水皱了皱眉。对方拍去手上的残渣,自顾自絮絮说起话来。“我叫纪云镯……你呢?”“我八岁了,你呢?”“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跑到这边来?虽然说是和爷爷吵架了,其实也是想跑进来找到传说里这座山最大最古老的一棵树……”“你要是问找它做什么?我想抱抱它,如果可以,在它身上划一刀,闻闻、或许也会舔舔它汁液的味道。”“它一定和其他所有树都不同。”“传说对它许愿,就可以实现。”“如果我爬到它身上最高处,说不定还能看到村子以外的地方。”“那天我爬的那棵树看来不是,因为我没看到外面。”“嘿嘿,不过……以前爷爷从来不让我爬树,这是我第一次爬,其实我爬树很厉害的嘛!”嗯,只是爬上去了下不来。杜若水默不作声地听着,纪云镯说得越久,他越觉得这个人奇怪。他好像……一点也不怕他?他低头向水里看去,水面映出了他此时的样子,头戴一顶巨大而诡异的傩面,像极了深山里的邪祟精魅,生人勿近。又想起上回纪云镯见到他时看他的眼神,那个眼神里分明有喜色,而没有惧怕。他忍不住开口问:“你见过我?”纪云镯一愣,牵起嘴角笑起来,用力点点头,“嗯!我看过你跳舞,跳得很好。”杜若水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件事,表情冷淡下来,只是他戴着面具,对方看不出来。恐怕摘下面具纪云镯也看不出这种变化,杜若水一张脸上平时也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纪云镯又说:“我也喜欢跳舞。只是爷爷不喜欢……”“我跳得也很不错的。”“我跳给你看!”他说着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个圈,整个人又开始叮铃作响,深蓝色的百褶裙曳开,越转越圆,裙摆上鲜艳的刺绣纹样跟着轮转,周身的银饰在几缕日光下微微闪烁。不过转了几个圈,也没什么不凡。只是纪云镯停下来的时候很稳当,看上去一点也不头晕,重新在他面前坐下,继而伸长两只手,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两条纤细光滑的手臂,他的手伸上去在头顶交汇,曼妙地拈作花形,又灵巧地化作两只小鸟——看上去像孔雀,它们时而交相飞舞、时而贴近亲吻。杜若水的目光一时完全被那两只手所吸引,接下来随着对方的动作来到他脸上,纪云镯的两只手起落蹁跹,像生出翅膀的蝴蝶,而他的脸就是掩在蝶舞后的花。那是杜若水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天色太晚、月光太暗,看不清。方才一打眼他也只看见纪云镯满身繁琐的银饰,村子里有许多苗人,他多半也是苗家的孩子。头戴银冠,耳朵上挂着银耳坠,脖子上环着银项圈和护心镜,手上有银镯,脚上有银链,银冠和袖口边都缀着一排银流苏,不时摇摆作响。而他的身形偏那样纤弱矮小,看上去像被这些沉重的东西所紧缚、所拖拽,像那些百年前的陵寝里身裹玉衣华服的骷髅。这时看清他的脸,才发现那双眼睛如此灵动如此璀璨,将所有饰物的光彩都盖了过去。纪云镯收回手,凑近了问他:“怎么样,好看吗?”他收回目光,不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沉默良久,他吐露出三个字:“杜若水。”纪云镯面露迷茫,很快反应过来,“若水,你的名字吗?”他赞道:“真好听!”“一定是个好名字。”他不由好奇他的理解,“为什么?”“我爷爷看的书上有一句话:上善若水。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那一定是个好意思。”他把这四个字记在了心里。“那你多少岁了?”杜若水又静了一会儿,答道:“十二……”“你比我大!若水哥哥……”纪云镯自然而然地呼唤他,“我就叫你阿哥了。”“阿哥——”他怔怔地望着对方,纪云镯又对他笑了,他弯起双眼,眼睛像月牙,又像月下的湖泊,当中的波光晶莹潋滟。他不知道心中一时充溢的情感是什么,那是前所未有的心情。不止让他感到陌生、不适,甚至还有恐惧。在纪云镯以前,从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和他说话,给他的名字另一种解释,唤他“阿哥”。从一开始,纪云镯就是独特的。从那时起,他再也忘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