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杜若水作为人皿尚未成熟, 石青山不得不放他离开。他以为有纪云镯留在这儿,对方怎么也会回来。没想到杜若水后来会变得不受控制,不再听从于他。即便知道纪云镯是他的软肋, 一时间竟也拿他全无办法。纪云镯毕竟是纪若愚的孙子, 而纪若愚又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他的计划和行事才能这般顺利。纪若愚也是和他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多少了解他的根底,真要逼急了指不定要跟他鱼死网破做到何种程度。他知道纪若愚有多宝贵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何况他用什么方法拿捏纪云镯?就是用厌胜之术或其他邪术, 纪若愚也会第一个找到他头上。事情陷入了僵局。哪里想到别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这边是想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纪若愚亲手把他的宝贝儿子送到了他面前。他以为他死了。既然他老子都这样想,那就让纪云镯真的瞑目吧。反正他死了比活着有用。“为什么这么做?”这段时日以来,杜若水皆表现得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沉着、更冷静,除却与纪云镯相处时会流露几分温情,一言一行可说滴水不漏。诡异的是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面对纪云镯身死一事该有的反应,仿佛用一层坚冰将自身所有感情封存起来, 绝不外泄一丝一毫。至此刻, 这层坚冰出现了裂痕。石青山也察觉到这一点。“为什么这么做?”杜若水又问了一遍。他听出他语气里的杀意, 但在愤怒和仇恨以外,还有痛苦和悲怆跟着一起受石青山言语的拨动。这是人之常情。石青山摇头失笑, “我教你不要做人, 你偏要做人。”“杜若水, 你是个怪物。”“我是不是说过, 你会害死他?”“你还来问我?到头来, 不还是你害死了他?”他杀纪云镯, 是为了利用他引杜若水不得不回来, 乖乖投入他的瓮中。也不过为了像此刻一样,用他的死来动摇杜若水一瞬。果然,杜若水再无法忍耐,心潮起伏直冲胸臆,扯得破裂的伤口疼痛如绞。他厉喝一声:“石青山,我杀了你!”说着奔雷般一头冲将上来。石青山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庞大的身子忽的一滑,灵巧地避开其攻势,半倒在地上飞起左脚,踢向杜若水太阳穴,杜若水横剑招架,石青山反应迅捷,收转左足,右足飞出,正中杜若水腹部,将人踢倒在地。这回杜若水压不住喉底直冲上来的鲜血,张嘴一口喷出来,也泄出痛楚的呻/吟。石青山哈哈大笑,引得脸上铜钱耸动,隐隐作痛,这使他面色一僵。他大步走到杜若水面前,弯了弯身,对他说道:“若水小子,我供养你这么多年,也算你半个爹了。如今父子反目,是你该削骨还父的时候了。”言尽五指成爪,向他心口一把掏去。他扣进杜若水伤口,毫不容情地撕扯那些阻碍动作的血肉,鲜血立时泉水般喷涌,只为深入寻觅胸腔内部那颗跳动的心脏,快了,指尖似乎都快触摸到那份强烈的鼓动……腕上猝然一股巨力强加上来。石青山为之错愕,看不到杜若水已睁开双眼,一双眼睛冷漠而平稳地注视着他。那只手的力道强劲,简直要生生拗断他手骨。石青山吃痛下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试图掰回局面,可这只手刚按上去心头就一凛:他是不是忘了什么?紧接着只感到颈侧剧痛彻骨,好比受一刀劈开,脑袋也当真歪斜下去,触及到肩膀,整个身子跟着滚在地上再站不起来。看不到究竟影响了他的判断,全忘了杜若水的另一只手。石青山心中悔恨交加:到底是托大了。他怎么也没料到,杜若水才在喜煞那儿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如今的躯体又强悍殊甚,竟然还会奈何不了此人!人皿的力量当真强韧至此吗?另有第三重后悔,到此刻他才懊恼计划的偏差——原本计划是让石家人和他联手在密林里埋伏杜若水。可当他得知杜若水在喜宴上和喜煞打起来并受重伤后,第一时间改了主意,要石家人远远避开。嘴上说是担心此人凶悍无匹,石家人搭进来平白折损性命。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他怕他们和他抢这长生不老的灵药!想到此处,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咽喉的伤处堵着鲜血和断骨,使呼吸越来越艰难,不多时就彻底绝了呼吸。杜若水这才放任自己倒下,眼前金星乱冒,喉口发甜,满嘴血腥。更别提遍体鳞伤,胸前破了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疼痛感一阵阵翻覆,此起彼伏,身上如有一条四处游走的毒蛇,凡行经处便疼上一分、冷上一分。视野里那些金星逐渐暗淡,被黑夜笼罩,夜色像一张柔软而温暖的被褥,自外轻轻笼罩他。他眼底的神光渐渐散了……在意识将要完全湮灭的最后一刻,另一个念想骤然蹿了出来。不、不行!不能在这儿就倒下。他还有事要做。在死之前,至少要发挥这具身躯真正的效用。云镯……云镯还在等他。这一次,他不能食言。杜若水扶着山壁勉力撑起自己的残躯,有些迷茫地左右看了看,好半天才找着来时看着还很明晰的光源,循着那一线光芒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日暮时分,纸人带她到一座山上,文曼妮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在高处居高临下俯瞰,下面是一个山沟,沟底有什么……她定睛看去,那像一张大得出奇的黄符,这时在夕阳的照射下金灿灿的。符上描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里有好多红色瞳孔……不知道为什么,只看了这一眼,她的心脏就不停砰砰乱跳,像快跳出嗓子眼了,惹得她一阵作呕,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后背冰凉,完全被冷汗浸湿。那是个什么鬼东西?杜若水在做什么?她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发现草丛里又走出一只纸人,来到纪云镯脚边扯扯他的裤腿,纪云镯认得那是杜若水的玩意儿,乖乖跟着它走了。文曼妮也准备跟上去,留在她身边那个纸人却扯住她裙摆不让她动。她明白了杜若水的意思,忍了忍,还是要问:“杜若水想做什么我不管,我算明白了,他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可他到底怎么安排我的?”听了这话,纪云镯身边那个纸人脚步一顿,跑回她面前来,围着她上蹿下跳,像是想说什么。文曼妮蹲下身将它捧到手心,看着它身上出现了一行文字。“我已给马关山留信,今日内他会抵达此地。届时由他安排你,料理一切后事。”马关山——谁啊?她又不认得。文曼妮不满地嘟囔着,倏而鼻翼**,蹙起眉头,“血腥气?咦——这字用血写的?不会那么大一张符,也全是他用血画的?”“他……不要命了?”倘若文曼妮跟着纪云镯一起来到山沟底部看到这里如今的境况,会更加笃信这一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整个黄符的确以血书成,不止是符,杜若水围绕这个黄符画了一整个血阵,其中种种复杂的线条和符文不提,倘若从高处看来,大致可观全貌:整个法阵分为三层,第一层正中央摆着这张黄符,第二层绕着黄符两边相对画了一个圆,圆中央涂画了“乾”和“坤”两卦,第三层画了五个圆,以均匀的间隙排布,圆外朝西各摆了一盏黄铜油灯,内中盛着血色的灯油。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画完这个法阵和符箓,杜若水已因失血过多唇色苍白,周身冰冷,整个人不住颤抖。何况在画符箓上那个图案时,更受到一股来自灵魂上的恐怖威压——文曼妮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感到毛骨悚然,更不要说他这个亲手作画的人。即算他是人皿,可以直视这等诡秘的存在,依然免不了要付出代价——七窍流血,泥丸崩碎,双目晦暗,几乎不能视物。而这只是代价的第一步。可想到这代价能换来的结果,杜若水简直能笑一笑。值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怎么能说不值得?*****三年以前,杜若水特意去往江西,寻访杜氏故地。他并不全信此前石青山的一番说辞和他给的那本笔记,只是当时并没有第二条路给他选。至少他知道石青山的图谋全在他一人身上,他离开,转移他的视线。云镯反而安全。按兵不动忍耐了两年,他才得以抓着空隙,避开旁人耳目偷偷潜入江西。费尽千百方计找到一处废墟,在那些断壁残垣里翻找了大半个月,除了压在下面的几具骷髅,到底一无所获。于是他又辗转来到茅山旧址,求索一切的源头——那口井。在深山老林间跋涉了十来天,他找到了那口井,拨开井口丛生的藤蔓,看到井上凿刻着银钩铁画的两个字:封魔。自井口向里面望去,深不见底,森冷寒气扑面而来,此井极诱发人联想:逼仄、阴暗的隧道里潜藏着形容狞恶的妖魔和厉鬼,甚至这条隧道根本没有尽头,另一头直通九幽,进去的人再不能回头。他丢下一根绳子,滑下去一百多米才触到实地。点燃火折,还能看到四面的井壁上贴着几张破旧的符箓、刻着一些古奥的符文。除此以外,这口井现今似乎真成了一口再普通不过的枯井。可想到笔记里记载此井曾用来储物,使他疑心这里哪儿有储物之所?井壁看上去皆一片平滑。他四处摸索,在腰间拴紧绳结,仗着身手从底部一点点摸上去,直到在井道中央摸出一扇门。那扇门却没藏着什么机关,不过是特别的重,他费尽全身力气才推开。门里面有什么?没秘籍异宝,没邪物鬼怪,竟藏着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女子。那女子见了他,当即要出手杀他,她武力非凡,动作异常凶猛,杀机凛凛,彼时的杜若水并不能敌。但不知怎么,她发现了他的身份,一语道破:“你是‘人皿’?”见他点头,她停下了所有动作。而后她问他认不认识一个人,“杜静宜。”“她是我阿姐。”她是他的母亲。“我叫杜静贞。”杜若水看了那本笔记后便一直有个怀疑:杜家每一代绝不止培养一个人皿,人皿需要吸食同为人皿的母体才能成功诞生,如若有一代人皿是一个无法孕育的男子,又或者唯一的人皿发生了意外、有个万一,在丢失了最初研制人皿方法的情况下,杜家人皿要如何继续传承下去?杜静贞的存在佐证了这一点。她与杜静宜并非真正的亲生姐妹,只不过她们都是同一代的人皿。“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皿能理解人皿,更只有身为女子的人皿能理解同样是女子的人皿。”杜静贞这样说。因为他是杜静宜的孩子,她愿意将一切真相对他和盘托出。石青山给他的笔记上记载的内容半真半假,假中掺真。溯源上去这本笔记最初乃杜家伪造。偏偏还给石青山撕去了一处制尸秘法和一处关键部分,那关键也是杜家伪造这本笔记的居心。“杜家创始人是个疯子,他在上头写了:‘人皿’可使人长生不老。”“呵,骗鬼呢?”杜若水皱皱眉,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以为,可以借这种说法**旁人,来使杜家壮大。”“毕竟,谁又能拒绝长生的**?”“的确,众人拾柴火焰高,杜家成功借由诸多人燃烧的欲望壮大,可这把火到头来也将杜家付之一炬。”“杜家被灭门时一片混乱,纵是能以一当十的人皿又如何?大厦将倾下也不过一只小小的蚍蜉。是阿姐拼死保护了我,她把我推出去,让我跑,再不要回头……我一路跑一路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过了多少地方。最后在这里停了下来。”“在这儿多久?我不记得了。”“今年多少岁?我都不记得了。”“我不敢出去……”“外面那些人都疯了!”“他们都想吃了我。”“石青山也是其中一个,他一定是相信了杜家编造的长生之秘,所以这么多年来留着你喂养你,就是为了等你成熟把你当灵丹妙药吞下肚。”杜静贞指出。“我能嗅到,再等三四年,你就要成熟了。”“若他催促你回去,除非有杀死他的把握,你一定不能听从。”杀了石青山的把握?他想到只是一个小小的厌胜之术,他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在石青山面前。杜静贞听了却是不屑,“厌胜之术?若你成为真正的人皿,这等小把戏根本班门弄斧。”“倒是他若用了那笔记上的制尸术,确会变得麻烦,只怕凭你一己之力斗不过他。”“虽你是我的侄儿,我却也不会为了做你的帮手出去。”“这辈子,我再不要出去了……”“那‘人皿’究竟是什么,‘成熟’又是指什么?”杜若水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我们和常人不一样不是吗?这些年,我还能感到这副躯体在不断变化,一直在……‘进化’?”杜静贞缄口不语,垂着眼仿佛沉思,后来她给出一个答案。“人皿不是长生药,是‘祭品’。”“祭品?”“最早研制人皿的人,多半不知从哪儿看到了上古时隐秘的邪/教典籍。培育人皿,是为凡人连名字也不能提的邪神豢养祭品。所谓的‘成熟’,实质是催化食物,只有等到食物完全成熟之时,对邪神来说才是美味的祭品。这时开启特定的法阵,才能召唤出那位邪神。”“人皿献祭己身,能与邪神做一个交易。”“人皿真正能做到的,是以命易命,以自己的死,换来另一人的生。不,该说那比死更绝望,人皿连魂魄也会被邪神完全吞吃,魂飞魄散、万劫不复。”“身为人皿,毫无选择和自由,一生往往吃尽苦头、尝尽人情冷暖,哪有人皿愿意献祭自己去为另一人牺牲的?”“杜家从来按部就班催化一代代人皿步入成熟,那是因为只有完全成熟的人皿才拥有绝对的压倒性力量。正如现在的你,完全不可能打得过我这个老太婆。”“但一直以来杜家鲜少开启这个法阵,人皿珍贵,杜家还得保护人皿完整地传承下去,尽到一样利器的功用,世世代代为他们开疆拓土。”“偶尔为之,也是因为死了杜家的大人物,恰好又有多余的人皿。那人皿也只能是被胁迫的,一旦被推进那个法阵,最后的下场实在是……惨不忍睹。”说到此处,杜静贞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呵,被人吃,又或被邪神吃,说不定前一个更好呢?”通过杜静贞一席话他了解到:只有完全成熟的人皿,能力才最强大。所以他一定要让自己尽快成熟,足以去对抗外界所有敌人。杜静贞说是不会做他的帮手,还是从另一个方面帮了他。之后他在杜静贞处呆了一年,期间跟着她不断训练自己、打磨自己,学着更纯熟地运用属于人皿的力量。可惜“成熟”一事急不得,他可以多次使自己中尸毒,也可以直接给自己体内灌入尸气,但他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这样简单粗暴地处理“进化”的进程,这是个精细的水磨工夫,正因为这样石青山才不得不容忍他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一直到一个月前,他终于完全“进化”成功了。他原本准备好了一切,就快要回去了,这次他会带纪云镯一起走……可是太迟了。竟还是迟了。天意弄人——天意?哈、哈,他从不信天意!天意、天意,或者老天根本是故意!*若天意不公,投身九幽又如何?至少幽冥中还剩最后一条退路。他从来痛恨自己的出身、自己的身份,唯独在见到变成血尸的纪云镯时,他即刻下定了一种决心,头一次为自己的独特感到庆幸。好在,我还能救你。作者有话要说:*此处借用《金光布袋戏》,有点奇怪的引用。-----我写太长了,决定分两章发。另一章今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