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大学考古系一年级生草野朔, 这个明面上的身份,其下所有信息都十分透明——虽然在加入组织后,原本的身份就不再重要, 只是这个身份过往履历清晰且没有疑点,也有不少维护的价值。因此,在明面上的资料中,对方看起来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 且因为专业原因, 有了四处奔波, 而不惹人怀疑的理由。拖车这个行为,本身并没有传达出明确的指向性——风见裕也传达的命令并非将某辆特定的车拖走,而是通过内部系统, 调动一部分交警到这片区域执勤。执勤中的交警看到违停的车辆, 做出拖车的决议与处罚,不管从哪个方向看,这都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同样的,这也导致对方只要伪造一份普通人草野朔的身份证明,稍微乔装一下, 就能从不知情的交警手中直接将车带走。既然没有明确指向性,内鬼作祟的可能性就可以暂且排除, 目标明确指向另一个选项——早就有人在附近盯梢,亲眼见证了拖车的过程。安室透冷笑一声, 心中很快有了怀疑对象。没有急着将消息告知科涅克, 他先开始着手处理宫野明美的身份问题——由官方系统来做这件事,简直称得上是专业对口,还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就是不知道科涅克为何会做出这种让步。对方能在瞒过组织和公安的前提下,给宫野明美换了个能通过入狱筛查的身份, 科涅克显然还有其他同盟者……揉了揉太阳穴,一夜未眠的大脑不像往日那样清醒,然而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刻,眼前的工作仍堆积如山。直升机无法靠近山顶的诡异现象被许多人目睹,他那时又的确身处山顶,针对此事,必须出具一份合理详细的报告……却又不能如实所述。警方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更是存在着与组织勾结的叛徒或是卧底。因此,他必须在事实的基础上,编造出一份符合科涅克在朗姆面前供述的经过,同时也要向朗姆那边进行报告……沉甸甸的任务压在肩头,偏偏手机还不消停,电话铃声打破办公室内的沉寂。看了一眼号码,安室透站起身,路过正在处理文件的风见裕也时,低声嘱咐:“别让人来打扰我。”他拉开一扇暗门,走进狭小黑暗的空间内,将所有杂音尽数关在外间。接通电话,贝尔摩德调侃的声音从听筒中响起:“接电话真慢啊,波本,我差点都要以为,你已经被科涅克杀掉了呢。”“真是可惜……”她调笑着说,却不难听出里面存有几分真情实感的遗憾与冰冷,“要是他下手能再快一点就好了。”即便此时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安室透仍在黑暗中,露出属于波本的笑容。“怎么会呢?”他语调温柔,“就算是为了您的秘密不被公之于众,我也会努力活下去的。”虚假的温和被打破,气氛顷刻间降至冰点。贝尔摩德的声音骤然冷酷:“波本,别再试图挑战我的底线,否则……”并不畏惧这样的威胁,安室透轻笑两声,却仍温顺地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多讽刺的命运,他不合时宜地想,几个小时之前,科涅克也这么威胁过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角斗场,所有人被投放在唯一的舞台上厮杀,每个人都拼命用尽自己手上的筹码。——为了取得这场博弈的胜利。……“雷契尔先生,是我。”草野朔笑着说,“上回您给我看的那副面具,现在还留着吗?”对方没有应答,听筒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草野朔耐心地等待着,熟悉的语调紧接着响起。“有什么急事吗?”“为什么这么问?”借用雷契尔身体说话的面具直白地指出:“通常,你会选择在夜晚的梦境中找我。”“嗯,的确如此。”即便已经起疑,草野朔的声音中也听不出半分异常,“不过……”他说:“这段时间你不需要再过来,我要在梦境中招待一位客人——就像你当初招待我那样。”听完,对方沉默了一下。“这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他们或许会无法承受某些……”“嗯。”草野朔理所应当地道,“所以我叫你这段时间别来串门。”比起劝谏,面具的语气更像是陈述性的告知,在发现他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意向后,便也不再多话。“你可以试着邀请他们。”面具说,“也可以强行进入他们的梦境,只不过,这可能会对他们造成无法估量的伤害。”在教导他如何掌握梦境力量这上面,对方看起来的确足够尽职尽责——但事实是,草野朔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对象。也许对方的某些教导是错误的,但既然没有参照物,对错的界限便也不再分明。草野朔漫不经心地反问:“所以,你当初那样,也是为了保护我的神经?”对方顿了顿,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不。草野朔在心中说,按照当时的情况做出判断,对方更可能是无法走入他的梦境。即使面具似乎从未对他展现过恶意,他也向来从来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摩他人——面具甚至连人都不是。对方够不上奈亚那种外神化身的高度,但又强于食尸鬼之流的低级怪物,却对他表露出那样的善意,着实可疑。面具说,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但现在,那个共同的敌人连个影子都没冒出来——对方是人类还是怪物?是旧日支配者还是外神?如果是前者,面具没法应付吗?如果是后者,一名普通的调查员能派得上用场吗?甚至于,他身上有什么能让对方另眼相待的地方吗?……书倒是算一种,但面具从来没提过。窗外天色渐暗,草野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他今天还接到了贝尔摩德的电话,看来朗姆联系人的动作很快,想必也是急着确认他们两个是否有问题。但听这女人的语气,她明显不想管这些闲事,只是敷衍地问了几句,然后表达了对他下手太慢的遗憾。“唉,没办法,朗姆先生不让我动手嘛。”草野朔也遗憾地说,“可能是组织最近人手有点短缺,经不起损失人手吧。”不短缺就怪了,波本、贝尔摩德还有他自己,三个人全都无所事事地挤在米花町,组织的经费没少花,正事那是一点都不干。“我是没工夫管你们那些闲事。”贝尔摩德漫不经心地说,“别来打扰我,也别直接打起来,我就当看不见。”这女人忽然这么好说话?草野朔想了想,随即了然。应该是波本那边说了什么。但他可没有投桃报李的思想,不仅没有,还反过来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之前不是说要调查那个死而复生的工藤新一,现在调查得怎么样了?”“……科涅克,别得寸进尺,也别想着背靠朗姆,就能随意插手我的任务。”“你想多了,我替我的好兄弟卡尔瓦多斯问问。”草野朔面不改色地说,“看你还会在日本留多长时间。”“你说这话自己信吗?”贝尔摩德冷笑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唉,草野朔叹了口气,朗姆的希望大概是要落空了。毕竟谁能想到,在组织里完全中立的贝尔摩德,其真实立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完全偏向组织之外了呢?遇上他和波本这种下属,还有贝尔摩德这种同事……这大概就是朗姆的福气吧!夜晚来临,当月亮与繁星爬上天空,城市也在微风的吹拂下陷入深沉的睡眠。这是属于梦境的时间。招待客人并非完全用来敷衍面具的托词,草野朔在今天晚上,的确有需要见面的人——将景浦参平干脆地交给公安,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审讯。只不过,比起与公安共享信息,他为什么不选择对自己更方便的手段?而且在此之前,还能先从宫野明美那里了解些线索,以便确定提问的方向。将武器放在枕边,他很快陷入迷蒙的梦境。如对方所承诺的,面具并没有来打扰他,他站在虚空中交错的锁链之上,俯瞰着自己孤独的领土。这里不像面具的卡尔克萨,没有灰白的阳光,也没有那些行尸走肉的假人。也不像深潜者的雅哈斯雷,堆积着深海的宝藏,附着着磷石的柱子,与闪闪发光的各色扭曲的珊瑚。这里有什么?高台上漂浮着铭刻旧神印记的书本,天空之下,则是无数阴影组成的黑色锁链。它们在草野朔脚下微微翕动,仿佛拥有生命的活物,链接着不知在何处的鲜活核心。梦境中无需遮掩,那双金色的眼睛看向模糊的边界,锁链无声滑动,将他送往遥远的另一个彼岸。“没有什么具体的操作,你只需要凭借你的……直觉。”对于如何前往目的地,面具曾这样说,“记住你的目标,然后,找到他,就是这样。”听的时候虽然一头雾水,但等真正寻找起来,草野朔发现,的确就如面具所说。没有任何可以描述出来的具体步骤,只是记住目标,然后,找到他。……不对。草野朔看向脚下那团混沌,景浦参平的气息就在下方,但此处却并非他本人的梦境……此刻,他身处别人的梦中。谁率先抢了他的目标?他从锁链上高高跃下,穿过无形的边界,轻盈地落在地面——不是模糊的黑暗,也不是虚无的时空,而是坚实的水泥地面。然后抬起头,看向视野中央的两人。景浦参平不再披着那层可怖的皮,梦里的他似乎年轻了几岁,于是那张脸也恢复了正常,看起来颇有学者儒雅的风度。如果在下一秒,他没有举起身旁的手杖,猛地刺入面前那人身体的话。那是个拥有黑色长发的年轻女人。手杖刺入她的腹部,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染红了洁白的连衣长裙。“时隔七年,你为什么还会再出现?”他听到景浦参平说,用假作平静的语调,“我以为,我已经打败了曾经懦弱的幻想才对。”“你已经阻止了我一次,别想再阻止我第二次。”女人没有回答,她向后仰倒在冰冷的地面,黑色的长发开出一朵恣意绽放的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头,那双因痛楚睁大的碧绿眼眸中,映出了草野朔的身形。随后,迅速暗淡下去。四周清晰的场景在此刻炸裂,显露出一团混沌的虚空。“我成功了!”景浦参平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我——”“景浦先生。”像是被忽然掐住了脖子,对方原本狂喜的叫嚷戛然而止。“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草野朔笑着说,“既没打扰你招待上一位访客,也不耽误我自己的事。”在他身后,两道泛着冰冷辉光的黑色锁链,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