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在你那里吗?”这是今泉昇被电话尖锐的铃声惊醒后, 听到的第一句话。来电人是莎朗,女人的声音中罕见地掺着焦急。青年握着电话,赤脚站立在酒店卧房的地毯上, 丝质睡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张开口, 声音带着晨间独有的嘶哑:“……没有。”“但是克丽丝昨天来酒店找我了, 我陪她去了伦敦动物园, 下午送她回了学校……她今天又逃课了?”听筒中清晰地传来了女人呼出的沉重鼻息,像是憋闷着一团怒火,却又透着无可奈何。“她今早也没去上课。老师去了宿舍找她, 结果发现屋里没人——但是窗户是开着的。”“和她同行的朋友都说她昨晚回了宿舍之后, 就没再见过她。”电话另一头的莎朗·温亚德,此时正交叠着双腿坐在专用化妆间内。她的身前是一面边缘包裹着光带的圆镜,在明亮的打光下,这张美艳脸庞透出的疲倦深厚显眼。“校方猜测, 克丽丝是半夜翻墙跑了出去。因为她的宿舍窗口刚好有棵陈年老树, 她一直很擅长跑跑跳跳——爬树自然也不在话下。”说话之余, 金发女人掏出打火机,随手点起了一根香烟。她用空余出的左手夹起烟条, 正要将滤嘴送入口中时,却又不禁拧起眉头——她倏然挥舞起手臂,把烟条泄愤般用力地怼进了烟灰缸。火星灭去的很快。被扭曲的烟条, 最终只向空中溢散出一线蜿蜒的乳白。今泉昇当然听见了动静。烟灰缸被摔得叮咣作响, 俨然展露出女人此刻摇摇欲坠的心境。以往无论面对何事, 莎朗·温亚德都会保持游刃有余的状态,唯独在女儿杳无音信的时刻, 才暴露出潜藏在悠然伪装下的冰山一角。演员在戏剧中流露自我真情, 往往是件忌讳之事。因为这决定了剧中的角色究竟是被演员完美塑造、获得独立的人格, 还是成为演员名号下的附庸。而克丽丝成了莎朗·温亚德唯一的软肋。今泉昇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他的手用力捏紧了听筒,又沉沉地:“……莎朗。”“怎么?”“克丽丝的学校,我记得是在东伦敦区。”他垂下眼睫,保持着和缓的嗓音陈述。“我是说……我猜你应该知道。东伦敦最近出了个时常在夜间作案的儿童诱拐犯,目标儿童的年龄大多在六岁到十二岁,以女孩居多。”金发女人慢慢闭上双眼。“我知道。学校也这么说过。他们要报警,但我拒绝了。”青年怔愣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想要追问为什么,但是却又恍然想起——莎朗并非是个纯粹的演员。无论是暗中结识的社会关系,还是名下数不胜数的财产,都是说不清道不明、极有可能让她一脚坠入深渊的东西。她无法和警察打交道,当然也不会依靠警察去办事。“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女人的声音重归于平静。今泉昇没说话,但他隐约猜到莎朗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能陪克丽丝去玩真的很感谢你。但是想找克丽丝,我只能动用我在伦敦的人脉。”“这些人前段日子都在帮你做事,包括探寻情报、提供黑市上的物资……”女人停顿了片刻。“我答应过你不问你在做什么,我也不会去查你到底在做什么——但在找到克丽丝之前,我都不能再将这些人借给你用了,抱歉。”她说。简而言之,莎朗·温亚德目前无法再在伦敦为他提供任何的帮助。“我明白。”今泉昇回应的很干脆。“找到克丽丝才是当务之急。但我这边还有其他要务,没办法参与进去协助你,所以我只能提供几点个人看法……”找到罪犯和人质,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今泉昇迅速地列举出了几个清晰的调查方向,对面的莎朗也是越听越为震撼。“你以后应该考虑做个侦探,不然太屈才了,et.”临挂电话之前,莎朗发自内心地建议着。“我会考虑的。”今泉昇笑了一下。他将电话重新放回了架子上,刚刚上扬些微弧度的嘴角,再度降了回去。没有莎朗,意味着他在伦敦失去了情报链。今泉昇叹了口气。就在他要移步回床边时,一阵熟悉的机械音突然响起——【真是……最坏的状况。】青年的脚步一顿。“弹窗——”他的眼神终于亮丽了一些,虽然和他预算的时间差不多,但语调中还是充斥着惊喜:“休眠结束了吗?”【结束了。72小时已经过去了。】今泉昇回到床边,缓慢地褪下睡袍,开始系起衬衫领口的扣子。他终于露出了晨间的第一个勉强算是舒心的微笑:“刚好我有事情要问你……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先别说这些。】那道人工拟合的电子音透着冷漠。【我应该警告过你,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不要出去惹是生非——】青年挑眉。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自己这几天在伦敦的行径,有些行为虽然冒险,但他确信自己没被其他人发觉。【真是自信。】【你刚刚应该还在感慨,家人成了莎朗·温亚德最大的软肋。】弹窗又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弄,又像是在毫无情绪地宣告着某一事实:【出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吧。】****泰维斯酒店的休息大厅里,每天都会更新当日晨报。晨报旁边就是一排舒适的沙发椅,可以坐下用于休息,也可以呼叫服务生端上特供红茶。当今泉昇拿起其中一份报纸开始翻阅后,表情倏地僵硬起来——“……女子跌入水中后,有两名男子先后跳进摄政运河前去救援。而河畔边的其他游客也在一旁提供协助,齐心协力送女子上岸……”这段占比不算大却格外醒目的版块下方,附带着一张黑白照片——刚从河畔走出的青年发丝凌乱地散落着,单薄的衣服紧贴着躯体,下颏还在向下滴落着水珠。他正用力搀扶着昏迷的女子,周围绕着一圈群众,正在鼓掌欢呼。青年清隽端丽的五官在镜头下,被拍摄的清清楚楚。而他显然毫无察觉,目光始终紧张地汇集在昏迷女子的身上。【你甚至没注意到你正被摄像机对着。你明知道你不可以惹人眼目——】今泉昇深吸了一口气,捏在报纸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发着力,纸张的边缘甚至拧皱出一团凸起。“但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父母落水——更不能放任我的父母不管。”那一瞬间身体的行动先于思考,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父母带回岸边了。【代价就是你被发现了。】“……什么?”【朗姆在伦敦有看日报的习惯。】【不用怀疑,他肯定已经发现你了。】…………十分钟后“不可能——”今泉昇盯着摊开在酒店卧房上的行李箱,眉宇紧蹙。“就算朗姆真的要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这里。”从看过报纸后,弹窗就在反复提醒他,叫他提着行李箱尽快离开,然后换一家酒店入住。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我的父母还住在这里。”青年的语调很是决绝。“在我的推算下,几乎不存在任何可行办法,能让他们尽快离开泰维斯酒店。毕竟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有了几面之缘的同乡而已,表现的热情过剩只会让他们提高对我的防范之心。”“而无论是诱导他们离开,还是让酒店的员工强制他们更换酒店,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况且距离那场大火也越来越近了。”这种关头,他怎么可能会离开酒店。【如果你死在这里,一切都将于事无补。】你该离开的——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弹窗再度劝诫。今泉昇缓慢地摇着头。“这几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某些意外变故。”“现在离开酒店,我就会丧失和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想要保护他们就会变得更加艰难。”曾经的今泉昇,只是想要归还父母死去的真相。但是现在却产生了更大的**。既然已经回归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死亡之前——那为什么不直接挽救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存活下来?人类的贪欲总是无限的,随着事态的变化逐渐放大,源源不断。任谁都不例外。而机会现在就摆在眼前,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今泉昇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机械音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在我的算法里,现在的最佳优选方案,就是直接掠夺你的身体操控权,带着你强行离开。】青年琥珀色的瞳眸骤然一缩。他紧咬着牙关,尖利的牙齿间互相剐蹭着,好似要将某人拆之入腹、啖肉饮血……他从未如此气愤过。冲突一触即发——“操控我的身体!?”他高声重复了一遍,唇角扬起讥讽的笑。“就像宫野仁香脑子里的东西那样,对我实施侵略吗!!?”他想起了今泉晴治昨天和他说的话。那位老画家的妻子宫野仁香,一直在和寄宿在大脑中的东西争斗。但最后她还是落败了——变成了一个空有相同的皮囊,灵魂却与“宫野仁香”截然不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从你出现开始,你就一直在暗中操控着、引导着我的行径——!!”他一直都明白的。从漫画APP出现在他手机的那一刻,就是如此。向他展露诸伏景光死亡的未来,逼迫他做出选择。于是,漫画里多出了那些可以供他筛选情报的弹幕。在他即将等到山下井假扮的组织Boss发言时,提醒他远程操作川江熏的时间就要用尽了。于是他不得不签下那个与川江熏同生共死的协定。在游乐园里又通过控制炸弹,将可以协助他&#队成员隔绝在外,引导他独自一人爬上灯塔,然后在爆炸中死去。这样,他就会在与川江熏同时死去的时刻,回到过去——一直以来,这东西都在诱导他做出决定,以达成它真正所需的发展走向。但今泉昇从未发出任何怨言。尽管弹窗在诱导他的选择,在不知某种缘由的利用他,但每一次选择,都是他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事。他不会后悔,只将着一切视作合作。他和这个漫画软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一直维持在某个微妙的平衡处。“但你现在,却要剥夺我的人格???”唯有在身体被控制、思维被侵占这件事上,他绝对不会退让。今泉昇走到了对面的柜子边,迅速地拎起莎朗·温亚德之前托人及送来的手提袋——里面放着的,俨然是一把手/枪。装载子弹,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动作一气呵成——“哒。”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传来,他将黑洞洞的枪口,毫不犹豫地抵在太阳穴。“我知道这具身体有着怪物一般的恢复能力,但是知道这项能力的人们,都在反复提醒我要保护好自己的脑袋。”青年的声音重归于平静,唇畔却畅快地勾起。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迤逦,却又透着若有若无的诡谲气息。在厚重窗帘的遮盖下,那双琥珀色瞳眸几乎像是游**于夜间的野兽般,散发出骇人的光泽。“接下来你如果敢做出哪怕任何一步出格行为,我都会扣下扳机。”他的咬字清晰而有力,就像是在陈述某种无关于己的琐事。他还在笑:“我们一起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