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莎朗要提条件,今泉昇并不意外。眼前这个穿着丝绸浴袍,端坐在沙发的女人,从他们初识开始,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在她看来完全陌生的男人,想要和她提出“免费”的条件,是几乎不可能的。连同他作为“川江熏”时,这个女人也总要在关怀之余,从他身上讨点什么。不过基于川江熏和莎朗的关系实在不错,所以那个女人大多都是讨点捉弄人的乐子,然后一笑而过。今泉昇觉得这不是什么错事。毕竟生在组织,身上若不竖立一层尖刺,她恐怕早就在黑暗洪流中粉身碎骨亿万次了。于是他平静地开口:“说吧,你的条件。”“和你合作,等同于和整个日本公安合作。”女人的心里很是清楚。她握着质感绵软的咖啡,再度小啜一口,不紧不慢地:“你应该知道,我倒戈向警察一方,无异于背叛了这个世界规模的宏大组织。”“这代价很大。我将面临的,是数不胜数的黑市通缉,还有一众杀手的暗杀。也许未来我只是单纯过个海关,就会有狙击手一枪打碎我的脑袋。”沉重的语言被女人用悠然语调描绘的轻描淡写,她耸了耸肩膀。铺垫显然已经做够了,于是她又暧昧地笑了起来:“而我的要求,也没那么不可理喻。”“你想要朗姆口中的另一半密令。可以,我会帮你拿到。”“想从那家伙嘴中讨到的情报,你们公安甚至可以直接来询问我。朗姆或许会和你们狡辩,但我不一样,我愿意予以配合,我知无不言。”女人说到这里,又停顿了片刻。她的话锋随之一转:“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建立在——”“让我亲手杀了朗姆。”那浑厚的嗓音掷地有声地落下。……“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选择——”金发女人冷眼扫视着面前的一众警察,眸光淡然之余,多了几丝嫌厌。那张精致的脸孔充斥着失望。她显然知道,自己这是被日本公安利用了,但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她的神情堪称波澜不惊,握枪以人质要挟时也无比从容。午后的阳光逐渐绕向群山背后,光亮恰巧笼罩着女人的半身,因而她此刻一面身至光明,一面落于阴影。“好了,朗姆。”莎朗轻瞥了一眼高举双手的男人。她冷声命令道:“你自己走过来。”朗姆一怔,狐疑地打量着女人。他不清楚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基安蒂和科伦都被拦截在了半路上,他原本以为被公安带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是如今,贝尔摩德又是在演哪一出?她和公安做了什么交易?公安没有成全她,所以她现在要反水了?这些疑问萦绕在他的心间,但他此刻最关心的,实际上还是——贝尔摩德究竟是否还有底牌,足以带他脱离现在的局面。“贝尔摩德!”恰好赶到院落门前的今泉昇高呼了一声。这声音贯穿了人群,径直落向女人的耳畔。女人抬起头,一眼瞥到了那个造访她的家址,和她提要求的男人。她冷冷地牵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啊啦,这不是我亲爱的——‘诈骗警官’吗?”今泉昇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越过人群,站在了距离贝尔摩德几米远的地方,“把枪放下,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应该很清楚,贝尔摩德。那种条件,公安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何况该决定朗姆生死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公安,而是维系这个社会的法律。”他凌乱的黑发在风中飘扬,光影下的眼窝深邃,衬得那双色泽极浅的灰眸熠熠发亮。青年张开唇瓣,嗓音甚至略显柔和:“我知道你对法律嗤之以鼻。但比起以恶除恶、以暴制暴,这是能从根源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这样做,可以让世上因为阴谋而丧失孩子的母亲,变得越来越少。”“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注定回不来的。”“放下怨恨,试着不再缅怀过去,而是畅想未来。一直把自己囚禁在曾经的时间,止步不前……这么多年以来,你真的……快乐过吗?”克丽丝不会因为你杀掉朗姆,就回到你的身边。——不是吗?女人的绿眸渐渐瞪大。也许是在为这个问题诧异,也许是因他好似了解她的一切而困惑不解。“把枪放下,贝尔摩德。”今泉昇说。“只要你放下枪,放开你手中的人质,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一番劝诫之下,莎朗仍没有放开女警的意思。她环顾着四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万众瞩目,她很习惯这种场景。可惜这不是新闻发布会,也不是知名电影节的繁华红毯,而是生死一线的犯罪现场。金发女人讽刺而悲悯地微笑,只轻飘飘地开口:“看来卡慕和你说了不少我的事。”她余光捕捉到了在一旁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找机会扑上前来的警察,又厉声道:“都别过来!——退回原位。”像是为了佐证这些人的行为冒犯到了她,女人将枪口指向天空,迅速扣下扳机,没有装载消/音/器的手/枪迸出一片火花。刺耳的枪声横亘山谷,惊得在附近栖息的飞鸟大肆逃窜,将叶子冲撞的窸窣作响。这是一声警告,寓意她开枪时会毫不犹豫。警察们只得作罢,看在人质的份上,姑且退回安全距离。莎朗再度冷笑,她慢悠悠地瞥向今泉昇,又问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你知道克丽丝是怎么死的吗?”女人的眼珠倏然一转,重新落回朗姆的身上。朗姆的肩膀一颤。他没想到在这种关头,眼前的疯女人还能扒出这个在十年前,连秘密都算不上的陈年旧事。“克丽丝死在了她十九岁的那一年。”她抿了抿唇角,冷然一笑:“虽然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管教不力,任由她和一群坏朋友浪迹在一起,还给她留下了可以肆意耍性子的资本。”“但是,真正让她悲惨死去的——”她的话锋一转,切齿怒目地指向朗姆:“是因为你卖给底特律黑手党的‘红冰’!”女人昳丽的面容开始扭曲,她怒火滔天,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似的略微抽搐。“红冰”。今泉昇对这个名词,印象颇深。在他以“川江熏”的身份,和贝尔摩德暂时住在底特律时,朗姆曾以红冰为见面礼,去见了当时的“底特律合伙人”——那个话事人叫什么来着?【米尔纳。】他听到弹窗平淡回应。【米尔纳家族的第五代首领,那个对你一口一个“小野猫”的男人。】介绍的过于详细,以至于今泉昇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购买红冰的人不是米尔纳,那场大火一烧,他和朗姆算是彻底结了梁子。朗姆把货品卖给了米尔纳的敌对势力——底特律当时的上流毒品市场,被红冰完全替代了。】今泉昇深吸了一口气:“克丽丝吸食了‘红冰’?”“她从不碰这些东西,克丽丝连酒都很少喝,她知道自己的心脏不好。”莎朗的眼睛开始泛红,“何况这东西早就停产了,即使是十年前的市面上,也几乎不见‘红冰’了。”“她只是去底特律拍戏,然后遇见了朋友。”莎朗呢喃着。“但她那些狐朋狗友其实是药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蒙骗她喝下了混着少量‘红冰’的酒。”“……然后,她死了。”她艰涩道。莎朗·温亚德苦笑:“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我的女儿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去。心脏绞痛的时刻,她用手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一脸痛苦地倒在了餐桌上。但聚会上的人都是群疯子,沉溺在神经被拨动的药物愉悦中。她死去的时候默默无闻,尸骨已寒,但无人发觉她的死亡。”“等我赶去找她的时候,她的那些朋友,竟还想着要亵玩她的尸体——”女人的双目湿润,说道这里又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是我世上唯一的血亲,我最宝贵的孩子失去了生命。而他们唯一的念头,不是为她哭泣,而是继续侮辱她……”人的绝望,只在一瞬间。女人可悲地摇着头:“所以我把那些害死她的人都处理了,可我明白——这一切还不够!!”“真正的、最初的起源!!”她的双臂方向陡然一转,枪口猛地指向了站在一旁的朗姆,“是这家伙把‘红冰’带到底特律开始的!!!”莎朗·温亚德再也无法维持此前的优雅风度。她重复着:“是你,朗姆。”“你把罪恶的种子播撒在大地,你是杀死克丽丝的罪魁祸首,别想置身事外!”“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人生、我的幸福。你捣毁了一切!!!朗姆将双手举高,他很识时务,知道贝尔摩德此前的状况,大约无法再理智的沟通。索性他便展露一点友好的笑:“别激动,贝尔摩德。”“你知道的,克丽丝的死——我很抱歉。”“但那些朝克丽丝的酒里放红冰的家伙,不是我指使的,你一定调查过。我和克丽丝小时候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的手下将克丽丝照顾的很好,我从来没有害克丽丝的打算。她后来加入组织,我还很照顾她。”那张笑得虚伪的面具,好似长在了他的脸上。没人知道这一刻,说尽好话的他,究竟在想什么。金发女人冷冷地:“但红冰是你带到底特律的。”朗姆没有否认:“你说的没错,但那毕竟是一笔生意,组织需要资金周转。要有钱,才能维系项目的进行。”说到这,朗姆又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亮:“对了!克丽丝的基因还保留在研究所。项目尚在进行中,只要实验成功,你的女儿就会返回你的身边!”“你不能杀了我,贝尔摩德!”“你即使再厌恶我,也不能忤逆那位先生!”莎朗冷笑。眼前这些人,全部都是骗子。朗姆的话语真真假假,但那克隆人类的项目早已几年没有实质性结果,如今等待它的,不过是成为废案的结局。何况莎朗很清楚,就算组织成功克隆出一个‘克丽丝’,也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会缩在她怀里撒娇的女孩了。即便基因相同,她也不是克丽丝。姓今泉的警察说得对。她其实不该一直沉溺在过去。她应该与过往一刀两断,朝着新的方向前进,直到磨灭这远超人类的寿命。她该让仇恨在今日彻底了结。她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警察如果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就另辟蹊径。朗姆还在喋喋不休:“你知道的,莎朗。有个秘密,有个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你不能让我死!你还需要我,只有我们都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得了吧,朗姆。”莎朗·温亚德扬起红唇。“一想到你最后竟是以这副狼狈讨好的模样,死在我面前。我就激动的险些大笑出声来。”她神经质地弯起眉眼。“朗姆,铭记吧——”“你临死前的最后一幕,是像条狗一样,卑微地祈求我给你一条活路。”那双绿眸恍若被浓稠的墨色吞没,彻底浸入无光的黑暗中。“——而我心无怜悯,不准备赦免你。”朗姆的眼瞳惊恐瞪大:“你……”“砰——!”一切都来的太快。女人的子弹飞旋向空中,精准地穿过了朗姆的眉心。穿着衬衫的男人就这么跌倒在地面,黏腻的白色浆体混合着血液在地面蔓延,而他的表情也滞留在目眦尽裂的一瞬间。时间也许只度过了01秒。今泉昇的瞳孔随之一缩,下一刻,他却听到弹窗在脑海中呐喊:【捂住口鼻!】他有意识地付诸行动,耳边随之又是一道震响:砰!!!有什么东西在地面炸开了。乳白色的浓烟迅速蔓延,很快便将整座院落覆盖。周围的咳嗽声接连响起,今泉昇虽然即时护住了呼吸道,但眼睛还是被熏得溢出了眼泪。他隐约在白烟中,瞥见了女人的身影,于是重新给手/枪上膛,在略有混乱的脚步声中奔跑起来。今泉昇一路冲出了白烟,呼吸道火辣辣地疼痛。他跑出了院落,很快看到了莎朗·温亚德的踪影。“这里是b组的今泉,目标人物【贝尔摩德】朝着街巷的东面逃跑了,我正在进行追击。”他在耳麦中报告了自己的情况。“继续追。a组成员马上予以协助。”耳麦里传来伊达航的声音,背景音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但似乎已经有人行动了起来。莎朗还在朝东面跑。但东面是片森林,即使她跑进林区,也没有逃出这座山谷的方法。于是今泉昇提了速度,在合适的距离下举起手/枪。女人连头都没回,他的视线从准星处笔直地眺望,女人奔跑的每一帧都几乎刻印在他眼中。而他几乎没有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亦如此前脱口的誓言。“砰!”女人中弹了。腿部溅起了血花,她的肩膀一抖,但迈步的姿势仍未停滞。莎朗·温亚德没有理会受伤的小腿,她一瘸一拐地朝前迈步。她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人间——即使是以狼狈之姿爬出去。今泉昇见状,不由得咬了咬牙:“停下来——莎朗!!”他举着手/枪朝前迈步,高呼道:“如果你继续跑,我只能将你原地击毙!!”他的威胁并不奏效,莎朗依然在朝前执拗地迈进。仿佛前面有什么在等待她。今泉昇开了第二枪。这次子弹落在女人的脚边,地面迸溅起泥土,扫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充耳不闻,踉跄地迈入了村庄尽头的山林。紧跟其后的青年深吸了一口气,他暂时关掉了耳麦的收声口,阔步奔向了幽深的丛林。地上滴落了血迹,沿着这些红痕,他轻而易举地追上了莎朗·温亚德。女人伫立在林间的一处山崖边,下方响起清脆的泉水声,一条蜿蜒的河流蔓延向不见尽头的院方。他举着手/枪靠近,金发女人却缓慢地转过身,平静地开口:“。”今泉昇正欲开口,女人却漠然打断他:“这是我所知的那一半密令。”可是朗姆已经死了。今泉昇心说。朗姆掌握的另一半密令,也许会成为永恒的秘密。“至于另一半密令,你不妨去问问库拉索,反正她已经归顺你们公安了。”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因为疼痛有点发抖:“直接问她,当年她究竟窥破了‘那位先生’的什么秘密——以至于她要落得今天的地步。”今泉昇一怔:“什么意思?”他飞快提取出了这句话中蕴藏的含义:“……库拉索知道那串密令?你早就知道这件事?”莎朗·温亚德垂下眼帘,轻声道:“也许吧。”“我杀了朗姆,勉强也算你完成了我开出的条件,所以我把关乎这个世界安危的情报告诉你。至于你们要怎么把乌丸莲耶从冰冻舱揪出来,就不关我的事了。”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只女士香烟,用双齿轻咬,在烟头点上火焰。“警官,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她呼出一片白雾,在吞云吐雾间恣意地哼笑。“一、枪毙我,带着我的尸体回去邀功。”“二、放我从这个山崖跳下去,下面是暗藏危机的激流,我会带着枪伤在溪水里自生自灭。”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金发凌乱。即便外衣变得肮脏不堪,出门时在脸上描摹的精致妆容也毁了大半,但她此刻神情惬意,仿佛终于不用背负以往的束缚。她似乎自由了。灰绿色的眸中不再遍布阴霾,过往的迷雾一晃而散,此刻仿佛赤子般纯净。今泉昇握着枪的手腕,隐约有点发抖。曾经的记忆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莎朗·温亚德不是好人,他很清楚这一点。这个女人利用过他,但也救了他无数次。在熊熊烈焰中抱住他身体的人是她;把他从游乐场的残垣断壁中刨出的人是她;在他沉睡不醒的几十年间,将他照顾的安然无恙的人,依然是她。他现在应该把女人给出的两条选择都否决,然后给她亲自戴上镣铐,押送进公安的警车里——理智如此告诉着他。但女人清澈的视线,却是这几十年以来最为明亮的瞬间。她亲手撕开了桎梏她的高塔。没有勇士来拯救她,所以她独自一人杀死恶龙,从塔顶一跃而出。莎朗不再沉湎过往的阴影,正准备抛下肮脏的一切,去迎接崭新的未来。而他竟然该死的,发自内心的希望,这个女人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这个孑然一身的女人现在一定能做到,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他希望莎朗·温亚德过得幸福。他希望她幸福。由衷地希望。他是今泉昇,但他也是川江熏。他的灵魂里好似融刻了无法分割、有血有肉的另一半。那另一半在制止他举枪,渴求他成全眼前的女人——那就放她离开,至死都别再相见。今泉昇咬了咬下唇。他艰涩地闭上双目,过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勉强发出声音:“……从我面前消失。”我欠你的东西,今天全都还清了,莎朗·温亚德。莎朗愣了愣,似乎对这个答案惊异不已。她的眉眼陡然柔和了起来,朝后方退了一步,到了山崖的边缘。临身体垂直落下的一瞬,她轻缓地说道:“帮我照顾好卡慕,再见。”那一刻,她似乎看见面容清峻的青年开合着嘴唇,吐露了几个音节。女人的双眸蓦地瞪大,她张开口,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身体已经顺着山崖边的激流,彻底落入了水中。朗姆原预定的逃跑计划,就是把车开到溪边。虽然唯一与外界相连的步行通道就是他们来时的路。但顺着水路出发,也可以成功逃离佑川乡。而一艘快艇,就被朗姆藏在了瀑布后方的洞穴里。她忍着小腿尖锐的痛意,在冷水的浇灌下将游艇推至水面,翻身坐在了快艇之上。快艇很快便被启动,她迎着风一路而下,前方是不可预测的远景。恍惚之间,她又想起她越出山崖的一瞬,那位黑发警官和她说的话——他说:再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