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协议。打印机的油墨将字体规整地刻印于纸张, 一连串冰冷的文字将条例叙述得清楚明了——‘本协议不强制任何人签署, 一切出于签署人自愿。我们将会感谢您对现代医学和日本社会的贡献。’男人垂着眸子,纤长的黑睫将双目遮掩大半。眼帘之下的虹膜蓝意沉缓,犹如无风的海面,浪涛静谧、水平如镜。他拿起手边的碳素笔, 拔开笔盖, 流畅的文字在黑色墨汁下洋洋洒洒地落下——‘降谷零’。坐在桌案对面的员工面对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她在这里工作已经三年有余了, 虽说称不上阅历丰富,但她也目睹了出于各式原因来此签署协议的人。而面前的男子,无疑是她工作生涯中, 最特殊的那个人。她有些惊异地凝视对方, 不禁讪讪开口:“先生,您不再考虑一下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毫不犹豫就签下名字的……”对面的金发男子抬起头,朝她礼貌地微笑:“不了。”降谷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身上的气质沉稳而内敛, 也许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他的皮肤紧致光滑, 面部几乎不见什么皱纹。一身贴合身型的挺括西服、在刻意打理下显得一丝不苟的发型, 光是从外表便能判断,这是一位颇具成就的成功人士。他单是坐在椅凳上写字, 便会透出赏心悦目的宁和感。宛如一幅时刻引人深解其意的画作, 那双深邃蓝眼里,或许汇聚着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但是这份表格, 还需要经由您的家属同意。”员工说道, “捐赠遗体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不光要基于您的个人选择, 还需要参考家人的建议。”“您的伴侣知道这件事吗?还有您的父母和亲子……”男人停顿了一会, 随后唇角慢慢地向上舒展。他的唇瓣翕张,用尤为平和的语调解释道:“我的父母在前几年,就陆续过世了。”“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年龄比你想象地还要大得多。伴侣也已经离世十几年了,我们没有子嗣,所以我现在是一个人。”他说得风轻云淡,好似早已释然人生此前的几经波折。男人微笑道:“因此,这份表格只签署我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够了。”“请不要担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并非一时兴起。”他想,如果人生已经彻底丧失了目标和意义,那就为了这个社会而活。他可以在生时殚精竭虑,为引领社会走向正途而奋斗。辞世之后,他希望自己依然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些微末贡献。人有权利决定自己遗体的去留。在死去之后,他的眼角膜或许会被移植给一个失明的孩子,这样就可以引导一个盲人走向光明;至于老化的躯体,也许会被摆放在医学科研教室中,成为课堂教学的一部分。对于缺乏实践经验的医学生而言,这无疑会成为一次有意义的经历。这样就好。降谷零麻木地想。只要这么做,那他连同死亡,也会变得有价值了。从遗体捐献管理中心离开后,金发男子恍惚地从台阶走下。远边天际湛蓝、阳光明媚,道路落了一地斑驳树影,嘹亮鸟鸣与窸窣风响汇成悦耳清音。他行走在温暖的道路上,周围的车水马龙却好似被隔绝在外,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人们都说,世上最好的良药是时间,时间总能疗愈一切。只要时光流逝的够久,想必再晦暗的过往,也终将得到释怀吧?……会吗?降谷零质询着自我。答案呼之欲出。但多年以来,他只能怯懦地麻痹神经,为自己反复增添欲盖弥彰的心理暗示——也许是时间过去的不够久,还不足以让他彻底忘却曾经。他需要一个崭新的生活。一份忙碌的新工作、一些有趣的新朋友、一栋精致的新房子、一位合适的新伴侣……不。他做不到。唯独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爱人死在了过去,而他也徘徊在过去,十几年来如是往复。我忘不掉的。降谷零悲拗地想。——只因我从未考虑过要将他从我的记忆中刨除。我不想遗忘他,也不能遗忘他。…………****弹窗不是第一次怀疑降谷零的手机有问题。上一次是在温泉酒店,弹窗以微妙的理由诱导他触碰零的手机。虽然后面闹了点乌龙,但今泉昇确信,降谷零那时只不过是在看小狗。但这一次,连今泉昇都不得不怀疑——他停顿在原地,目光落向了几秒钟前不慎被掀翻的餐椅。接着,他的视线向上游移,重新望向了恋人空白的脸上。零的反应,已经过激到不自然的地步了。他甚至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失态的一面。他只不过是想触碰一下手机,而零从未要求过他不能触碰私人物品。今泉昇甚至记得在两个多月前的某日,他因为手机没电关机,还干脆用恋人的手机查起了资料。而对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直接脱口解锁密码,也是侧面证明,他完全是应允这种行为的。这下连今泉昇也摸不准了。与其说他现在很惊讶、倒不如说他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于,那部白色手机真的存在什么问题。但是……波动?弹窗会察觉到什么波动?【只有和我近似的存在,才会被我发觉到波动。】【今泉昇,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和我近似的存在?】弹窗冰冷的声音在脑海响彻。今泉昇的眼皮跳了一下。和弹窗近似的存在,他一时之间只能想到……那个还没能被歼灭的敌人。可是……“这不合理。”他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嚅嗫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降谷零都绝不可能和乌丸莲耶搭上关系。【我也觉得不合理。】弹窗漠然回应。【但你也应该记得,你眼前的男人,曾经做出了多次不合理的举动。】【比如,他开着车从卫星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近路,直接追上了库拉索。再比如,他在围剿朗姆行动时,也抄了一次近路——但他此前根本没去佑川乡勘察过地形。】今泉昇的目光眺望向餐桌的另一侧,对方似乎也在为自己方才的反应而惊憾。降谷零翕张着唇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声带却像被风化般,迟迟没能发出声音。【你应该明白的。】弹窗在他的耳边呢喃。【只要以降谷零的身边,也有一个与我类似的存在为前提,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关于零身上的端倪,今泉昇并非从未察觉。只是他总会强行忽略那阵难以言说的违和感。理由很简单。他对降谷零其人有所偏颇,他不愿怀疑他最爱的人,所以也不会刻意深思那些隐藏在违和感之后的谜题。可是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将他的那点盲目的自欺欺人彻底击碎。今泉昇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住后牙槽。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询问:“零,为什么要躲开?”餐桌另一边的男人用复杂的目光回视,半晌过后才勉强吐出一句:“抱歉……前辈。但我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的确是下意识的,身体便优先于大脑行动起来了。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造就当下这窘迫的局面了。白字向他请求过,不要让前辈触碰手机。降谷零想,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始终铭记着这件事,所以他才会作出此等激烈的反应。但是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显然没能让今泉昇满意。他眉头蹙起,神情越发不悦。弹窗的发言还未停滞:【他将手机拿走,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东西就藏在白色的手机里。你要是触碰到手机,我就会发觉到它的存在。所以毋庸置疑,降谷零此举就是在袒护它。】话及至此,弹窗突然顿了顿:【……等一下。】今泉昇无声地开合着嘴唇:“怎么了?”那道电子音再度重复了一遍:【零袒护那东西的前提,是它知道只要你触碰手机,我就会感知到它的存在。】黑发青年一怔,半秒过后,浅灰色的眼瞳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也就是说,这里还隐藏着一个荒诞至极的先决条件:零和他手机里的东西,一早就知道弹窗的存在。正因为知晓弹窗的存在,也畏惧被弹窗发现,所以零才会将手机收走,闪躲他的动作。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今泉昇绕过了餐椅,大步流星地朝男人逼近。可是如果零手机中的东西一早就察觉到了弹窗的存在,而那个东西就是乌丸莲耶的话……公安近期的行动又为什么总会以胜利告终?他想不通。思绪在脑海中越发紊乱,他无法捋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零,把手机给我。”他决定摊牌,直言道:“我怀疑你是被某些事物蒙骗了,而你现在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你现在——必须把手机交给我。”这是今泉昇第一次用如此命令性的口吻和恋人说话。他一步步走到男人的面前,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脚步。那双上眼尾上挑的灰眸褪去为数不多的柔和后,便只残余寒冰般的冷峻。今泉昇伸出手,冷声道:“给我。”而对面的金发青年则踌躇地咬了咬下唇。晚餐时他原本是想询问今泉昇有关“弹窗”的事。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局面。前辈察觉到什么?他一直索要手机,是因为发现白字了?而前辈却笃定,他是被白字蒙骗了。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怀疑弹窗对前辈图谋不轨一样。可是他该怎么做?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将手机交出来吗……?他对白字的身份多了一点猜测。正因这份猜测,他才无法坦**地将手机交给对方。黑发青年的步步逼近令他胸腔内的跳动越发急促,降谷零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他很难说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紧张的焦虑感。他只得暂时向后撤开一步,犹豫着:“前辈,我……”“噗通!”伴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降谷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倏然扭转了一个水平角,背脊重重砸在了冰凉的地面,突如其来的跌倒令他的视网膜蒙上了一层黑纱,世界在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下一刻,冰凉的唇覆在他的嘴角。熟悉而凛冽的气息骤然将周身包裹。头顶洁白的灯光刺目至极,降谷零半阖着眼睛,恋人的面庞却同他近在咫尺。今泉昇从未以如此凶狠的姿态与他接过吻。舌尖娴熟地探入两齿之间,就像他知晓如何轻松地让前辈战栗,对方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的一切弱点。风暴席卷而至,而他的意识几乎要在骤雨间迷失。当极度敏感的上牙膛被舌尖划过,金发青年终于发出了一道难以遏制的沉吟——“前、辈……”下一秒,今泉昇抬起头,双唇随之果断地分离。他跨坐在金发青年的腹部,一手撑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狭长眼眸依然凝结着一道厚重冰层,显而易见,他的怒气并未散去。今泉昇盯着他,用极度低沉的嗓音慵懒轻笑,殷红的舌尖微微探出,舔舐去嘴角余留的旖旎水痕。接着,他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缓慢抬起自己的右手。那部通体纯白的手机,俨然被他握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