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阙人。我出生在长阙某个贫穷的小城,小城没有名字,小城的周围是一片荒凉的平地,没有山没有林,唯有两棵干瘦而歪歪扭扭的树倚靠着小城,或者说小城倚靠着它们。它们的叶子少,一到秋天,叶子还未黄,就会被风刮得光秃秃,亦断不会结果,但是我喜欢这两棵树,因为它们就算折了腰也不会倒。长阙这地方啊,或许是被天上的神仙遗弃了。我所在的小城更是从一开始就未在神仙的眼中,这里没有好的土壤,种的庄稼成片成片的死(就和人一样)哪怕将平地都开垦,一年的收成也养活不了三四十人,水更是少,全靠几口能出水的井,这附近真是连个小溪都没有,实是让人困惑——老祖宗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建城繁衍?兴许以前有山有水有林?哈哈……哪怕这地方如此艰苦,也还是经常有土匪和带着官帽的土匪来劫掠,或许是因为在这一片平地,这里十分显眼?真是羡慕那些被山林围起来的城。不,倒也不羡慕,不管是怎样的城,生长在长阙都是不幸的,因为这里的人命比草还贱,比猪狗还不如,如果谁家有猪要送人,说杀十个人就能得到这头猪,长阙人一定会发疯般去找人杀,又或者没饭吃了就去宰人吃。听说有哪个城的人为了抢几根草吃,差点整个城的人都因为自相残杀而死。所以该是羡慕其他地方的人,羡慕那些在皇帝脚下过活的人,就算没有尊严,就算屈辱又战战兢兢,也总比在这整日被战火包围,被号角声摧残的地方好,起码可以少见些饿极了的人那种丑陋悲惨的姿态,亦不用见他们拖着死尸回来,做成一份份肉干。吃人的地方……或许我该怨恨,怨恨那些把为百姓好挂在嘴边却一直看不见百姓穷苦的官,以及高高在上忙着和他国打来打去的皇帝。哈哈,曾经我以为换了皇帝,长阙就会改变,结果却是又死一拨拨被战火波及的人,又来一群群穿着盔甲的畜生,变得比之从前更糟,饿死的,被压迫的,被排挤的,疯了的,每天都有,从一片片的死变成一个个的死。记得曾经有云游僧说过,这里——长阙是地狱,我们已是成地狱中的饿鬼。那和尚讲超度,讲向善,讲来世,没人听懂,于是他就被吃掉了。那时我就明白了,我们或许真的是饿鬼,吃人的饿鬼不配得到皇帝的施舍,难怪皇帝们、权贵们的眼中只有这块饱受战火摧残的贫瘠土地,而没有土地上的人,不,饿鬼。“喂——死丫头,你在干什么,快从城墙上下来,这里不需要盯着远处看的闲人!”我循声看去,是八叔,他说的闲人是指放哨的守兵,在其他地方很常见,游方侠士都是这么说的,可长阙确实不需要,因为不管再如何去戒备,该死的饿鬼也还是会死。说起游方侠士,以前这里来过一个怪人,那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在过年的时候来,说是要去找师傅。实话说,我们当时想把她当作年夜饭,但是那人很厉害,亦很心大,好像很相信我们,和我们这些八百年不会和人好好说话的饿鬼聊得起劲儿,虽然一直都是她在说,说她的经历和所见所闻,且我们做什么她都帮着,还赶跑了土匪,啧啧,让我们这些饿鬼都不好意思吃她。最后我们和她一起过了个年,唯一一次饿着肚子却不发疯的年。我们是眼瞅着她离开的,最后的最后也没举起手中的锄头,或许是那姑娘很干净,又未将我们看作妖怪,而是看作和她一样的人,我们到了是没让她这样的人见识真正的地狱。“死丫头你再愣神不下来干活,下一次就得吃你了。”他是认真的,在这里也很平常,最近这一年未生战乱,贫穷的城满是饿鬼,饿死的同类没两口肉,汤都不荤,于是终于重拾传统——宰人杀食。饿鬼最喜欢女人和孩童,据说肉香,我是不知,舌头早就尝不出味道,任谁第一次吃肉是吃的父母……都不会再吃出味儿来。“我知道了,这就下去。”我的声音死气沉沉,很难听,说来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就是那个无辜的和尚以及心大的游方侠士,一个慈悲一个干净,和我们这些肮脏的饿鬼完全不一样。对了,好听的还有哨子。……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再不动弹就真的死定了,唉,真是不该多看那些外面来的游记。话说我要是不识字,或许能在这里过得更好吧,不会胡思乱想,该怪谁呢?怪姓周的那个将军,在长阙还是乾的领地时他总喜欢往我们这些小城塞东西,有时候还塞进来一两个识字的兵,强迫我们这些小孩儿读书习字。啧,心这么善,怎么不帮我们这些饿鬼脱离苦海?卫凌关怎么不接收我们这些长阙的饿鬼难民?我们哪里都去不了,出去的人听说没活下来几个,毕竟我们是地狱的百姓,不是人间的百姓。叹口气,我准备爬下去,得去帮着织布,以及处理那些肉。“呜——”嗯?终于来了,久违的号角声。我约莫在笑,因为我看到八叔也在笑,打仗的话就会有死尸,死尸可以吃,虽然很多人都吃死了,还有很多生疫病死的,但能饱一顿是一顿。我从不高的城墙上往远处望,看到黑压压一片向这边来。啊……这是要把我们这些饿鬼屠尽吗,和尚说过造杀孽终会得报应,报应来了,我倒不害怕,反而舒了口气,在还剩一分为人的理智时被杀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哈哈……不知道我的言辞是否很像外面的人了呢?果然还是要感谢周将军和那些游记,起码我为人时不仅仅只知道吃。“八叔,那是大军,我们可能要死了。”我笑着对城下很是高兴的人说。八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脸色逐渐变白,还发起了抖。他在害怕,怕什么呢,长阙的饿鬼难道没有迎接死亡的觉悟吗?我不理解……——人都很怕死。谁说过这句话,原来如此,他们更像人,我才更像鬼。好像——无甚所谓。我顺着绳子爬下城墙,来到八叔面前,拍了他一下,八叔一屁股坐在地上,尿了……好罢,我去告知其他人死期将至,也好,快解脱了。我离开城墙,将外面的情况告知城里的人,他们皆是一副天塌了的神情,只有最年老的,也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活了这般久的长者很平静,他招呼着大家去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食物、水、破烂首饰、女人……将这些献给那些来犯者,是卑贱者苟且偷生的卑劣手段。其实我一直都很疑惑,女人是怎么成为祭品的,当然这里不会有祭祀,或许曾经要是祭祀拜佛,长阙就不会变成地狱了吧,呵,不可能的,这里是被神佛抛弃的地方,不论如何乞求都不会有好事降临 。我怀抱着这个想法,拿着家里,倒也不算家,只是一张草席,草席下埋着我唯一的宝贝——一个木哨子,声音清亮,我很喜欢,是一个游方商人送给我的,那个商人死的很悲惨,我没能救下他。这次献出去吧,如果来犯者可以帮我解脱的话。我们来到破损的城门前,有力气的人去将城门打开。我们木讷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黑点,或颤抖不停,或暗自哭泣,或平静以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到那些人来到城门口止步,我们准备下跪,跪下来,将祭品举过头顶,祈求刽子手能放过刽子手,真是可悲又可笑。然而……更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在我们跪下前,那个由脸上长着雀斑的俊俏男人所带领的“军队”先跪下了……对,跪下了,乌压压一群人下跪,匍匐在地面,不知几万亦或几十万,放眼望去,犹如一条长河,绵延不绝。我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但看其他人傻了,我便也装傻吧。我状似呆傻地扫视他们,在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时,我终于也傻了。游方侠士,她跪在“长河”中,在她旁边跪着一个白头发的姑娘,她一直在看着她,即使在下跪。哈哈,这就是书中所写的情爱吗?是我们无法企及之物。“过去……”跪在最前面的雀斑男人开口,我已是能预想到他会说什么。“过去,我们犯下滔天的罪孽,身为王的我们,身为兵士的我们的子民,我们挥舞着兵刃,掀起战火,予长阙莫大的灾难,这里的荒凉,这里流淌的血,都是我们的罪过。”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的王,但是没用的,用这些话得到民心?长阙的民心又有何用处,我们不过是被束缚在此地的饿鬼而已。“我们无法辩解,亦不想辩解,更不是来求得长阙百姓的原谅,我们只是来道歉、悔过,以及承诺。我,北炎的王,在此承诺——今次绝不会开战,以后亦不会再让战争糟·蹋这片土地。这里子民的痛苦与恶业将由身为王的我来共同承担,我,我们,不论为王为民都不会再抛弃长阙,以及长阙的百姓。我们一定会让长阙如天下各地一般繁荣,不会再让此地百姓蒙受以前的种种苦难与折磨。”啊啊——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谁会相信呢?我看向其他人,果然其他人的眼神中满是警惕与轻蔑。承担我们的恶业?哈,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真的知道长阙的真面目吗?可笑。“请给我们一次改过的机会。我亦知你们已是难以去相信,且怨恨我们这些作壁上观者甚久的‘外人’。我愿以性命来承担你们的怨恨,如若你们无法舍弃心中的恨意,那么就在天下统一后,拿起兵刃杀死我,我会带着你们的恶业离开,你们将不再是恶人,而是天下的百姓,天下人的兄弟姊妹。我相信,无人再会欺压你们,即使在我死后,天下亦可繁荣昌盛,不再生战生乱。我亦相信你们,能够舍弃怨恨,而与天下人一起走向太平盛世。也请——你们能相信我,以及我身后的子民,我身后的兄弟姊妹。”哈……还以为会说什么,果然还是些漂亮的场面话,统一天下后你是皇帝,我们杀了你,怎么可能活得了,不过是想利用我们罢了。原来上位者也会用些卑劣的手段,我们或许仍是同类。啧啧,同类?高高在上的同类?真是让人气愤,真是想要撕裂他们伪君子的面孔,那么就这样吧,报仇。于是我开口:“我无法原谅你们,你们夺走我们的家人与尊严,夺走我们身为人的一切,我对你们这些外人恨之入骨。或许我可以暂且相信你,但是无法相信你身后的所谓子民,就算他们手中没有武器,身上没有铠甲,他们依旧是单手就能捏死我们的存在,我们无法杀死他们报仇,即便仇人就在眼前。”我咬牙切齿,脸上有些湿润。其实我不知道杀死父母的是谁,他们不过是被乾人拉去送死的,仇人是敌国还是乾,我早已分不清。可是不可思议,我竟真的认为这些人之中有我的仇人,我可以手刃他们报仇雪恨。其他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不敢说出来罢了,毕竟眼前这些人虽然匍匐在地,但是人数实在太多了,就像平静的河,但凡稍稍波涛汹涌一下,就能将我们全部淹死。我继续挑衅:“哈,你们要是想让我们相信,那么就让我们报仇,你们不可以还手,乖乖的让我们杀死,你们愿意吗?”当然不会愿意,谁会愿意呢……也就只有最前面这个傻子会。“我可以代……”代他们去死?果然是傻子。我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他也确实不说了,因为有其他人出声。那个人从匍匐的人群中站起,一身腱子肉让人看着就发怵。他开口,大声道:“爵玛人,任你们报仇,来杀吧!”话音未落,又有许多人站起,应该都是爵玛人。紧接着,有女人不甘示弱地起身,那是两个女人,看上去很是遥不可及。“洛月,朕乃洛月皇帝,朕未能顾及长阙,频频发动战争,朕身怀大罪,故而朕任由你等处置。但是,朕的皇后无罪,你等杀朕可以,然若敢动朕的皇后,朕不会放过你等。”这位皇帝刚说完,其身旁的女子便接道:“本宫愿与陛下共存亡。”旋即洛月人跟随站起,齐喊:“我等誓死追随陛下,请处置!”再之后,北炎的王以及他的子民亦皆是站起,将手背在身后,不说话,意思已是明了——任我们处置,杀也好,剐也罢。原来如此,用这样的手段吗,那就让我来试试,毕竟其他人都很胆小。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掏出小刀,走上前,欲杀死一个爵玛人。我或许最恨他们吧,野蛮的人……不,只是不知该恨谁罢了,那么就随便杀一个。走到一个爵玛人的跟前,对方闭着眼,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就算是这样,气势也依旧很凶恶。杀了他吧。我抬起刀……“住手!”声音自背后来,我转头看去,模糊一片,眨眨眼,能看清,城里的老者,城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哭,哭什么?“住手罢,我们……已经等待太久了,能包容接纳我们的王,我们真的等待太久了。给他们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不要再吃人了。你,也在期盼着罢,能将饿鬼从地狱解救出来的人。”老者在说“胡话”。我想笑,嘲笑他们天真,然而眼前却越来越模糊,手也在抖。想将刀子插·入爵玛人的身体,可是下不去手……哈哈,哈哈哈——心里在笑,面上在哭,真是难看……“我,一定会遵守承诺,请诸位兄弟姊妹暂且相信我们。”……怎么办才好呢?相信吗……我不自觉地看向游方侠士,看到她模糊的影子,她好像在说“再信一次罢”。是啊,再信一次罢,如果被骗了就将哨子毁掉,如果真的能让我们离开地狱,那么——就将木哨送给他,送给天下的、我们的——王。-----作者有话要说:日常感谢评论收藏灌液的小天使们~\(≧▽≦)/~感谢小天使灌液o(≧v≦)o本章是个小小的尝试www在我卡文卡得死去活来,不知道该怎么写天下篇这几章好时,突然灵光乍现,觉得用第一人称视角来以小见大展现整个长阙的惨状也许可行,于是就这么搞了,搞得不好我也暂时没办法改,把难题都丢给以后修文的自己吧(诶嘿,溜了溜了)感谢在2020-12-18 17:18:05~2020-12-20 17:1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斗哲舞汐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