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来,不是单纯来为您送酒的。”周往憋了好久,终于说出话来,“我是来给您道歉的。”“道歉?为了周六把饮料打翻在我皮鞋上的事?”陶霖没有抬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为了前天,也为了过往。”周往说。陶霖忽然停下笔,顺势将手上的作业本全部合上,然后缓缓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向了周往。陶老师的眼神一向冷酷,他这一下走近过来,强大的气场逼得周往心口一紧。但周往没有畏惧地往后退去,他既然已经决定了面对,就不会再回头。“为了写小说,我曾了解过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我知道,您的妹妹是被我父亲和我叔叔,以一种非常残忍的方式害死的......”周往说道。“你前天是在害怕我。”陶霖接过话。“是。”周往深吸了一口气,“我害怕您恨我。我为我父亲的十五年前所作所为感到羞愧。我曾经以为,我永远无法面对那些被我父亲迫害过的受害者。”“对不起,陶老师......”周往深深鞠了一躬。周往这一鞠,其实并不是向特定的某个人,他能透过面前男人的身子,看到他身后那些,无辜受害者的影子。这是向所有受害者与受害者家属鞠的深深一躬。“这句道歉,我那罪孽深重的家人从来没有开口说过,现在——他们债我还,我恳求您,能接受我这句迟到的道歉。”周往弯着腰,虔诚地说道。这时,一个温热的手轻轻扶住了他埋下的额头。周往一愣,陶霖将他的身板重新扶直了。“我接受你的道歉。”陶霖答应道。“我知道,所有的罪孽都难逃惩罚,我们家......确实也受到了该有的报应。”周往小叹一口气接着说。“十五年前您与余副局大破犯罪组织GUN,背后金主江氏资本与其子公司迅速瓦解,作为组织头目之一的周氏家族也随之败落。我叔叔周暴死于火海,他的心腹皆被判处死刑。而我父亲周常开始了改头换面的逃亡之旅。十年前,一伙人深夜闯入我家,屠杀掉了周家最后的火种,我一家四口三人被杀。曾经叱咤风云的周氏家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周往简单几句讲完了周家的故事。那是一个可恨的家,结局又是这样的惨烈血腥。“这个躬可以鞠,上次在警局那下跪就绝对不行。”陶霖说。“您一直在关注这个案子?”周往撑了撑眼皮。“当然了,吴方泊是我和余梓江的学生。关注他的成长是老师应该做的事……你,是这个案子的意外收获,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陶霖说。“的确如此,杀人小说连环案牵扯出的,都是GUN组织有关人物,这说明他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接下来怕是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周往说。“善与恶的交锋是永远不会停止的,GUN现在有强烈的复苏之势,清理门户只是他们所走的第一步。”陶霖自叹了一句。“陶老师,请让我加入城市潜伏者专项行动,去一起打击GUN组织。”周往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逐这个犯罪组织的下落,关于他们现在的动向......没人比我知道得多。”“我问你——你相信天生犯罪吗?”陶霖忽然问了一个与刚刚话题完全无关的问题。天生犯罪。那四个如同火鞭一样的字,狠狠抽打在周往的心脏上。他猛打了个冷颤,越发急促的呼吸扼住了他的喉咙。周往不敢说话——那是深埋在他姓氏里的耻辱。天生犯罪者在生理、心理或体质等方面具有一些天生就有的、与正常人不同的特质,决定这种人的犯罪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而这种与常人不同的特质,通常取决于他们特殊的基因。也即——犯罪天赋。“基因固然是影响行为的一项因素,它给予你天赋,让你比常人更聪明一些。可是最重要的,是生活环境对你的影响。你身边的人潜移默化地塑造出你的三观,你的所见所感所闻,也会化作你的行为准则。”陶霖接着说。“你和他真的很像,从清冷的眼神到说话的方式,一举一动都有周氏兄弟的影子。只是因为吴方泊从没见过周氏兄弟,所以他没能一下认出你是谁。但是换作是我,我只是瞥见你一眼,就能把你的身份猜个大概——你是我那老对手的儿子。”陶霖微微仰头叹道。他望向窗外,一些零零散散的回忆重新浮现在了脑海。“我信这个词,因为它确实有科学的统计理论支撑。同时我又不信这个词,因为善恶全在我自己,只要我不断约束自己,就能打破所谓【天生】。我的出身不应该是我的枷锁,相反,它在教我做一个善良的人。”周往想到了吴方泊曾经在山鹿苑别墅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终于沉下心来,开口回应了陶霖。“我从前不接受这个身份,所以我总是披着一个虚假的皮。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要站出来,因为我是一个知情者,就要去做一个知情者应该做的事儿。用光明磊落的正义去打败黑暗才是正道。”周往继续回答。陶霖嘴角轻轻上提,他听到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如果你决定脱去伪装的外衣,从蛰伏的地方爬出来,就要做好暴露后被万箭穿心的准备。罪犯从不缺折磨你的方式,这将是一条你无法预料的苦难之路。”陶林说罢,重新转过头,看向了周往。“别人都说,天堂悬于头顶,而地狱在地底十八层。可实际上他们是毗邻的,向上一步升入天堂向下一步便坠落地狱。而你将成为那个,行走在两者分界钢索上的人。”陶林看着他,缓缓开口道。“不。”周往沉默许久后开了口。“我想成为那个,摧毁地狱的人。”他坚韧的目光,紧盯着眼前那个男人极度冰冷的脸说。“如果你做不到呢?”陶霖忽然说,“地狱和你,是两个量级的东西。地狱太大,而你太渺小了。”“如果摧毁不了,那么至少,我要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撕破一个口子,把光明送进来。哪怕,那束光只有那么一点,也能给地狱里受苦的人一个看得到的方向。”周往毫不犹豫地说。陶霖微微转头,看到那个少年的眼睛里有一道坚毅异常的光,他再想说些什么,也被那道光打断了。“欢迎你的加入,周往。”陶霖最后只说了这一句。周往会心地笑了,那句话是一种肯定,更是一种难得的接受。“谢谢您陶老师!”周往的声音有些颤抖。“谢谢你们接受一个,从泥潭里爬出来的,浑身是泥泞的怪物。”“你不是怪物,你是人。”陶霖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周往再次愣住了。“这是吴方泊和我说的——你是人,一个有温度的人。”陶霖补充。周往恍然呆了几秒,最后轻轻一笑。原来他在吴方泊心里从来不是一个废人。“我就不多打扰您了,您忙,我回去了。”周往说。然后他走出了陶老师的办公室,松了好大一口气,周往便往自己停在楼下的车子走去了。周往反复思量着刚刚自己和陶老师的对话,他觉得感触颇深,每见这个前辈一次,都能有巨大的收获。他想得入迷,根本不知道陶老师一直站在窗边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