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身形消瘦,烛火下,眸子里的光与平时里不一样,带着真挚,说出去的话极为坚决。她本就是爱笑之人,五官明媚,陡然认真下来,含着一股坚韧。扶桑抬眼看了看她,唇角微抿,“朕不需你做什么。”青楼杀人一事,郭家郎君死了,郭大人叛离襄王,成为帝党一员。渐渐地,其他人效仿,帝党扩大。襄王掌握兵权,四营有三营归他,可这三位指挥使都死在了南阳枪下,空出三营指挥使的位置。扶桑趁机用自己的人去填补空缺,襄王痛失兵力。眼下扶桑占着上风,襄王一党乖觉,难以再生风波,就连扶良都夹着尾巴做人。至于郭家郎君怎么死的,众人三缄其口。如今的局势,南阳的用处很小很小了。扶桑离自己心中的盛世还差一步,接下来,她便要用自己的行动改变大魏,努力做明君。“不需我做什么,我便什么都不做。”南阳盯着扶桑的眼睛,眸色深邃。扶桑避开她的视线,心中生乱,顿了一会儿,道:“南阳,你及笄后就该选驸马了。”“我要驸马做甚?”南阳摇首拒绝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得空后还要去明教总教继收拾残局,再将各地堂主召集说话,明教不能乱。她要努力将明教培养成正规的组织,不能再受人诟病。事情多如牛毛,多到她懒得顾及男人。她看向扶桑,舌尖抵着牙关,重复说道:“阿娘,我说过我自己女孩子。您莫要逼我。”扶桑低眸,神色难辨。她忍着胸膛内的怒气,心平气和地同南阳说道:“世间哪个女子能护得了你?”“有!”南阳斩金截铁地回答。扶桑迟疑,“谁?”“大魏皇帝。”南阳认真道,她的眸子凌厉,唇角抿出坚硬弧度,带着凉意,更带着坚决。普天之下,唯帝王最尊贵。面前的扶桑今日着一身月白色裙裳,肩绣着龙纹,仪态端庄,更若神女,顾盼生辉,美极了。南阳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多看一眼罢了。扶桑凝眸,没有说话,双手置于膝盖上,微微攥紧,再抬首的时候,眼中已没有复杂的感情,泛着柔和的光,“朕哪里能护得了你一世。”当你不再是朕的女儿,便不能光明正大的护你了。“可我能尽力护你余生,阿娘,宫廷虽大,有一地遮风挡雨即可,我想着等襄王一党剪除后,我们出去走走,领略山水风光。你虽不是我生母,我、我能待你如亲母,一辈子只会对你好。”南阳认真,言辞更是诚挚,将面前的女帝奉若神灵。她们之间,虽有数不尽的猜疑与误会,但她相信,随着时间,留下的只有感情。扶桑却笑了,像是听到笑话一般,“你才十五岁,不知险恶,等你懂事了,就会觉得今日的话多么愚蠢。南阳,朕对你好,是想着你的心能站在朕这里,朕未曾料到你会养成这般优秀。你将朕拉出深渊,朕也感激你。”她的初衷便是将面前的少女当作棋子,当作垫脚石罢了。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会这么剖开心扉细谈。孩子长大了,优秀得让人不敢相信,她很满意,往后才可独自面对一方。她斟酌片刻,道:“朕想将四营护城兵合并,悉数交给你。”“四营?”南阳掰着手指算了算,“五、五、便是两万兵马,人数不少了,其他人会同意吗?”“无妨,朕能抉择,你只需点头,朕便开始着手此事。”扶桑认真询问,笑意温软。南阳哪里会不同意,有兵意味着有钱,再者,她想将明教弟子融入朝廷中,拿着官家俸禄,好过刀口舔血。她思考了会儿,心中狐疑,“阿娘为何将这两万兵马给我呢?”“你很合适。”扶桑没有说实话。京城内勋贵遍地走,权势最重要,南阳若没有储君的位置,人人都会编排她的不是,若是得了这些兵,用自己的实力说话,无人再敢欺负她了。南阳不是傻子,扶桑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肯定有问题的。登时间,她不敢接受,“陛下,您会不会坑我?你可晓得李家的人现在还在骂我呢。李明朗的姐姐上回遇见我还是咬咬牙齿,恨不得咬我一口呢。这回是不是还有三个李明朗?”提及旧事,扶桑脸红了,“不会,三营指挥使都是朕的人。”“真的?”南阳被坑怕了,尤其是背锅这种事。扶桑心思太深,旁人的心是鲜红的,她的心必然是黑的,常年累月被墨水染黑了,失去了原本面貌。瞧着她小心翼翼地样子,扶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一捏才发现小脸瘦了不少,不如以往的圆润。她叹道:“瘦了。”“当然瘦了。”南阳积累多日的委屈统统涌现出来,拂开扶桑的触碰,“您都多日不理会我了,我做错事了吗?”扶桑愧疚,“政事多了,卫照又去外放,朕自然忙了些。等卫照积累些政绩,朕便调他回来,到时委以重任,朕自会轻松不少。”南阳不大相信这番说辞,卫照三天两头生病,本就是摆设,哪里能有重用。扶桑既然用拙劣的借口欺骗她,可见还是用了些心思的,她也要给人台阶下,顺理成章地接受她的道歉,顺势提到自己的要求:“阿娘,我晚上要住这里。”“不成。”扶桑拒绝了。南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耍无赖道:“你不要我了。”“朕没有,你已成年了。”扶桑如何不知她的用意,她依赖惯了,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或许等时间久了,就不会日日粘着自己。“成年……”南阳懵懂,“成年就不能同你一道安寝?”这是什么规矩?她糊里糊涂,扶桑趁机糊弄她:“这是规矩,时辰不早了,你速回去安寝,明日还要早朝。”南阳站在原地呆了呆。真是傻气。扶桑无奈摇摇头,瞧着聪明的很,怎么就这么好骗呢。南阳被骗得转身要走了,眼见着要跨过门槛的时候不知怎地突然聪明了回,忙回去同扶桑辩解:“我还没有过生辰,便不算成年。”扶桑:“……”算漏了。南阳认真辩解:“方才说成年了,可我还没有成年,你不能欺骗小孩。”“你?小孩?”扶桑眼前情绪顿时复杂起来,确实像个小孩,她无奈只得答应,“沐浴了吗?”闻言,南阳欢喜雀跃,提起小裙就要回去沐浴,唇角如何都无遮掩最大的笑意,出门的时候,扶昭在外还没走。两人四只眼睛撞在了一起,扶昭动作一顿,这是为什么事情高兴?南阳没有心思与他吵架,一眼看过,小跑着离开了。扶昭奉诏入殿,扶桑坐于案后,神色冷漠,她翻开一本奏疏,淡淡道:“朕替你选了王妃,过两日,你便先回封地,选个好日子将王妃送过去。”她这般说话,淡然无情,丝毫不见方才对南阳的温柔。扶昭心里堵得厉害,双手交叠在胸前,朝着扶桑揖礼:“南阳公主即将行及笄礼,臣想观礼后再走。”上辈子,她及笄时,扶桑亲自给她挽发,嘱咐良多。这辈子,她就想看看。扶昭突然提起及笄礼,扶桑蓦地一顿,神色徐徐凝起几分狠厉,“公主及笄与你藩王有何关系,扶昭,你若晚些时间回去,只怕你就回不去了。”扶昭大惊,双手交缠,掌心渗透细细的汗水,眼睛的光泽逐渐黯淡,扶桑要杀她?呼吸两息后,她的神色缓了缓,慢慢说道:“陛下旨意,臣听从。”扶桑,你莫要逼我!扶桑一直在盯着扶昭,从他进门后就一直没有挪开眼神,少年虽说五官清秀,瞧着干干净净,可神色转变间露出几分狠厉。这样的藩王于朝廷而言,并非善事。两人各怀心思,尤其是扶昭,修长乌黑的眼睫掩盖住眸内狠毒。及笄礼观不成,那就让及笄礼办不成。想到这里,她复又笑了,容色缓和下来,“臣回去做准备。”扶桑颔首。扶昭俯身退了出去,跨过门槛,站在廊下,可他还没走,便又见南阳来了。南阳已然换了一身衣裳,粉色的春衫,娇嫩的颜色,似三月桃夭,粉妍美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颜色。扶昭想起上辈子陛下也喜欢让人给她送粉色的衣裙,小时候穿穿也就罢了,随着年长,她就再也没碰过,粉色太显娇嫩,她想快些长大,与扶桑并肩而立。与她不同的是,面前讨人厌的南阳喜欢穿粉色,喜欢按照扶桑的喜好来穿衣服。马屁精!扶昭心里暗暗骂了一句,随着人的靠近,她也后退两步,不愿多看,抬脚就走了。南阳朝着一侧的顾椋笑了笑,“我好看吗?”“好看,陛下的眼光很好。对了,去岁陛下给您送了一件胡裙,殿下好像从未穿过?”顾椋想起那件漂亮的胡裙。听到胡裙二字的扶昭立即止步,屏息凝神去听后面的话。“我不知道,忘了,您也晓得我对穿着并不在意,去年做的多半穿不上了,改日再做。”南阳说道。听到回复的扶昭大失所望。南阳小跑进殿,扶桑依旧在批阅奏疏,她并不出声,悄悄坐在榻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比起梦中的小太女,面前的女帝,眉眼间风情令人倾倒,很美。青涩有青涩的美,眼下多了些风韵,两者都美。片刻后,顾椋端着两盏山药木耳羹,先在御案上放置一盏,再给南阳送去。南阳端过就小饮了一口,皱眉道:“好甜。”顾椋轻笑,压低声音道:“陛下改了性子,近日喜甜。”南阳笑了笑,不再嫌弃,认认真真地将羹汤都喝了,空碗递给顾椋,自己接着等。平日闲不住的性子,今夜却出奇的安静,顾椋笑着摇首,殿下的性子唯独陛下可以压制住。南阳歪头端详着陛下。批阅时眉眼时而凝,时而舒展,神色严肃,从未展露笑意。帝王心,深似海。扶桑的侧颜很好看,平静时似谪仙,飘然欲仙,微笑时,温柔似水。南阳像做梦一般,梦境有相识相融合,她害怕梦会醒,呼吸也跟着放轻。扶桑太认真,压根不知有人在打量她,喉间干渴后,端起羹汤抿了一口,余光扫到一侧沉默的南阳。小东西睡着了。南阳没有午睡的习惯,晚上也睡得早,自小养成的习惯很好。扶桑将羹汤放下,轻轻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脑:“南阳、南阳,**去睡。”方合眼的人思绪一片迷糊,抬眸看了一眼扶桑,嘴里嘀咕:“太女、太女……”扶桑没有听清楚,笑了笑,手也跟着顿住,心彻底软了下来,“南阳,会着凉的。”她试图拉起南阳,南阳歪了歪脑袋,蓦地坐了起来,与她呆呆地笑了笑。扶桑搀扶她下榻,她自己也会走,走了两步,忽地顿住,“重明、重明也喜欢你……”扶桑不知何意,回头看她,“你说什么?”南阳没有回答,整个身子摇摇晃晃,扶桑也不再与她计较,领着她回到龙**安置。南阳侧身躺着,背对着外侧,扶桑替她掖好被角,自己再回案牍后继续批阅。今夜与往日不同,扶桑没有感到疲惫,时不时地看向内殿一眼,总觉得精力充沛。过了子时后,顾椋大胆地询问:“陛下,可要歇了?”“不必。”扶桑不困,翻开一本奏疏继续看。顾椋觑了一眼圣颜,默默退下。又过了片刻,里面**的人喊着喝水,顾椋忙让人去找热水。扶桑接势起身,跟着宫娥去内殿。南阳半醒半睡地坐起来,借着宫娥的手喝水,眼睛依旧闭着,喝过水后,整个人发懵。宫娥试图拉她继续躺着,她却摸了摸外侧,空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什么时辰了?”南阳声音带着沙哑。“子时过了,该睡了。”扶桑下意识出声,屏退宫娥,吩咐顾椋准备热水沐浴净身。顾椋不可置信地看着打着哈欠的小殿下,微微一笑,忙道:“臣这就去。”今夜不用熬着了。扶桑沐浴很快就回来了,南阳侧躺着,被子压在身下,露出一双白嫩的脚,她习惯性伸手拍了拍,两只脚立即落荒而逃,在**踢了踢,没找到被子后,双手在被子上摸索。扶桑顺势将被子拉开盖在她的身上,这才安静下来。扶桑躺下,身侧的人动了动,似大虫般朝她慢慢地挪动,在靠着肩膀后不动了。扶桑屏息凝神,等着后面的动作。不想,须臾后传来小东西均匀的呼吸声,难不成贴着睡就很香?扶桑失笑,侧过身子,与南阳面对面睡觉,手捏了捏她的小脸:“瘦了,明日给你吃肉。”南阳皱眉,没有醒。扶桑笑了,贴着她也阖上眸子。南阳又做梦了,梦里的小太女殿下站在她的面前,一手拉着她的袖口,伸长胳膊就想捏她的脸颊。“重明,我喜欢你,就让我捏一下。”捏住后,又故作老成般摇首:“瘦了,明日给你吃肉。”南阳嗤笑,转身就走了,小太女殿下跟着她身后追来,一面追一面喊着:“我给你烤肉吃。”南阳止步,小太女拉着她朝一侧的酒肆走去。真的吃肉了,南阳表示很安逸。可惜还是要早起,醒来的时候就见到了陛下,陛下正在更衣,她瞬息就爬了起来,张口说道:“你昨夜说要给我烤肉吃的。”扶桑顿住,身前替她更衣的小宫娥也被吓到了,双手的衣带蓦地收紧,勒得扶桑皱眉。宫娥立即跪下请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无事,起来吧。”扶桑心神恍惚,昨夜说的话,她听到了?宫娥颤颤悠悠地站起身,顾椋闻讯走来,示意她退下,自己上前伺候陛下。**的南阳见状又躺了回去,揉着自己的脑袋想了想,怎么做梦都要吃肉。眼看着时辰不早,她也没有再躺着,顺势起来穿鞋。重日立即上前伺候,穿上朝服。朝会商议及笄礼,礼部拟定两份章程,女帝看过,与前世拟定的一模一样。抛开前世的章程,选了新的。礼部接到旨意,着实开始去办。下朝后,扶桑提议:“去你的公主府看看,今日天气不错,正好可以烤肉吃。”她说的话,南阳怎么会不答应,回小阁去换衣裳。扶桑也脱下朝服,换上月白色寻常裙裳,顾椋趁机说道:“臣瞧着晋王好像也喜欢月白色,每回来见您都是这般颜色。”扶桑也有些印象,看着铜镜里自己,“换了。”顾椋惊讶,觑了一眼圣颜,心里沉了沉,立即服侍陛下脱衣。换上一件碧色裙裳,简单雅致,通身气质典雅,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女子的细腻柔美。更衣后,扶桑便在殿内等候南阳到来。南阳来得也很快,与女帝的衣裳不同,她选了一件绯色的劲袖袍服,显出几分英气。少女丽质天成,容貌昳丽,扶桑看在眼中,笑意渐深。南阳走到她跟前来显摆自己的衣裳:“阿娘,我好看吗?”“好看。”扶桑也挑着好听的话说,“长大了,气质不一样。”她与盛婉林相貌虽说相似,可骨子里散出来的气质不同,一弱一强,女子为水,温温柔柔,而南阳不同,她更似青竹,骨子里透着坚韧。这样的少女,从小到大,几近完美。不知怎地,扶桑心内生起一股自豪,她养大的孩子,与众不同,万般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