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照登时一口茶呛住了,惊天动地咳了好一会儿,俊脸通红,艰难地严肃表情道:“只是顺便带他来而已,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别把他当回事。”“他不知道?”明月师父话里似乎有暗示。“什么都不知道。”冯玉照应道。明月师父双眼明亮,又打量我,笑了笑,忽然又转过头去问他:“所以治好了吗?”“没治,我心思不在这事上面,治好了便有更多事要应付,不治也罢……”冯玉照脸越发红了,换作平时恐怕早就没耐心说要杀人了,此时竟然露出羞愤窘迫的表情来,“不聊此事!”明月师父不再问了,却笑得开心。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冯玉照生了什么病吗?他身强体壮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啊,除了脑子有点儿不太正常外。“瞎打量什么?吃你的果子,再看我挖了你那一对眼珠子!”冯玉照突然就冲我发火了。看他也不行?行吧,我憋着气,低头看杯子里漂浮的茶叶,心想他肯定是得了疯病,我已经尽量不惹他生气了,他却越来越容易生气,狂犬疫苗都救不了他。上次去灵净寺没能吃到斋饭,这次在寂月庵倒是吃上了,两碟腌菜,两碟热菜,一道汤,虽然都是素,但也可口。我饿得有点儿狠,大口扒拉,被冯玉照横了一眼后动静小了很多。“别欺负人,玉哥儿,你大人家好几岁呢。”明月师父道。吃完饭,本以为冯玉照会安排出去玩儿什么的,结果他对我说:“我要斋戒三日,这三天你就在痷里玩,别跑丢了,明月师父会照顾你,要是你再跑丢我不会出来找你,就让山上蛇虫鼠蚁走兽飞禽把你啃了。”我点点头,心里好奇他到底来这儿干嘛,根本不像他原本说的出来玩,但没有问。“你这三天,”冯玉照皱着眉,“都见不着我,有事……就找明月师父。”我又点点头,保证道:“我不会惹事不会走丢的,我不出去玩儿。”冯玉照面上不悦,似乎有什么想要说的,然而什么也没再说,跟着一个比丘尼离开了。明月师父嘱咐我只可在这个客院里活动,庵里年轻的女弟子多,我一个男的不方便到处走动,又拿了本书给我打发时间,离开了客院。我翻了两页书,竖版繁体字还不带标点符号,看得我脑仁直发疼,便放下书去院里小池塘边上看鱼。不知过了多久,明月师父回来了,两手提着个沉沉的水桶从院外走进来,很费力的样子。我连忙过去接:“放哪儿去?”“放浴房里,小心烫。”原来是一桶热水,我提着桶跟她进了一间小屋,里面架着一面屏风,屏风后置一浴桶,她让我把热水倒里面。她又提了两桶热水过来,最后一趟来的时候拿了一身衣服给我:“原是玉哥儿的衣裳,刚裁小了些,不知你穿合不合适。”我简直感动得眼泛泪花,我穿这身女装穿得都快麻木了,没想到明月师父竟然这么贴心,终于可以不用穿这该死的裙子了!洗完澡穿上干净衣服,梳回男子发髻,感觉神清气爽,而且这衣服竟然改得正好合身。“师父你好厉害,只见我一面就改得出我的尺寸了。”明月师父来收我换下的衣服去洗,不好意思地笑笑:“昔年的手艺,还是有些荒废了,袖子改得稍长了,不过你手脚修长,穿着还是好看。”这衣服确实是好看,交襟宽袖,玉青色的锦缎上绣着几支文雅的竹,样式简单,但做工十分精细。“衣服我自己洗。”我把衣服拿了回来,“不麻烦师父。”她:“这几天庵后有片**开得正好,你若觉得在院里无趣,可以去看看。”我点点头,在院里洗起衣服来。晚上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小尼来送饭,吃完饭有点儿无聊想出去玩儿,但又怕真的走丢了,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冯玉照发火的样子,还是选择了去她们给我准备好的卧房。女人待的地方就是整洁干净,卧房里点了气味温和怡人的熏香,**被褥铺得整齐。除了鞋袜外袍往里面一躺,放下帐子,两天的旅途劳累,我闻着温敛的香,没多久就睡着了。三天时间过得倒也快,来寂月庵的香客很少,庵里十分清闲,明月师父一天里有半天时间都在客院里陪着我,和我说话。上午精力好的时候我会在院子外面帮她们劈柴,我劈柴是在监栏院里练过的,劈得还算漂亮,每次劈完柴,明月师父总给我很多蜜饯果子吃,我很满足,觉得在这里劈柴比在监栏院劈柴好太多。而且疯玉照不在,我爱吃多少爱吧唧嘴动静大,也没人给我看脸色,明月师父看我吃得快吃得多,只会给我更多。下午明月师父会念经给我听,我听着听着就不小心磕在案上睡午觉。院里银杏落叶簌簌,“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往复循环,半日光阴又划溜走了。这是我穿来雍朝这么久,头一次觉着这里日子也还行,好歹过出了几天作为爹生娘养的人的日子。-三日后上午,明月师父让我帮忙,给佛堂两侧的十八罗汉壁画掉色的地方点上颜色。“你怕玉哥儿,是吗?”佛堂里就我们两人,我正站在梯子上干活,她突然问道。短短三天的相处却让我对明月师父积累了许多好感,她对我极耐心温柔,让我想起我妈,在她面前会自然而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我想了想,道:“他讨厌我。”讨厌我是个奴才,太监,也许冯玉照试着改变过,但没成功,那种对太监的轻蔑反感仿佛与生俱来,令他根本不能与我和平共处。“我想不怕他,但他总冲我发火,可能我太没用了……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也算不上朋友。”只是被讨厌被欺负的感觉不太好受,不过等我回去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你这漆就上得很好。”她温声道,“玉哥儿不讨厌你的。”“真的?果真上得很好?”我仔细看看我描在罗汉衣服上的几道,感觉确实挺像那么回事,高兴地回头想再得到一次肯定。却看见一讨厌的人出现在佛堂门边上,仍是一身黑衣,但换了样式,宽袖交襟长袍,很平常的软粗布,穿在他身上却莫名透着一丝贵气。“好个屁,漆都点歪了,下来。”冯玉照冷眼看着我。我惊得额角一抽,差点儿把笔掉下去,兴致全没了,爬下梯子去。他接过我手里笔和盛着漆的圆瓷小盒爬上去,快且准地将那几处掉色的地方颜色补全了,除了颜色稍新外,笔触工整融合如原画,还把我之前上的有些歪了的地方修了修。上完了漆,冯玉照让我跟着他上山去,替他拎着一个合着盖子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的篮子。这山根本没路,只是踩着稍平的地势,拨开草丛,人为走出一条路来。一路只闻虫鸣鸟叫,快到山顶时,他不让我跟着了,自己提着篮子继续往上走,让我在一颗山石上坐着等。冯玉照到底上山来干嘛呢?又干嘛叫我上来?就是为了帮他拎篮子么?正想着,忽然余光看到不远处草丛一层异常擞动,我下意识扭头去看,等看清楚草丛里是什么在动时,整个后背都发毛。一条红黑相间花纹,手腕子粗的蛇正呲溜打着弯儿往山顶去,好巧不巧,走的还是冯玉照上去时踩出来的路,像是追着他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