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宝身上原本就没好全的伤口再次撕裂流血,直到他昏过去我才注意到地上斑驳血迹。我给他找了条裤子穿上,撩开外袍下摆看见他两腿间痕迹时,我几乎像是又被当头打了一棒般发懵。不敢再留在这里了,我把吴贵宝一路背回了我自己的帐子,然后去了随行太医的帐子用管公公的腰牌把人叫了来。“这是用了烈性的合欢散,药劲太大把人耗过头了,已是残缺之身,还用这种烈药,如何遭受得住?”太医看完之后连连摇头,开了药给我,“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副,这瓶是外敷的药,擦那处,弄干净再擦,公公……能明白么?”我:“用帕子擦干净?”太医脸上摇头,附耳对我另说了句话。这事在我听见太医说的时候,实在觉得难为情,然而真正做起来时,根本顾不得那些,只想着怎么再轻点儿才不会弄疼吴贵宝,而且有时候不小心稍微重了些,伤口便又流血了,将盆里的水染得通红。我心里便一酸,眼泪也往下掉。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太监,他比我还小呢,畜生,都是畜生,真想杀了他们!给他上好了药,身上都擦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我看着他乖巧安静的睡脸抬胳膊抹了抹眼泪,转身出去倒水洗手,又弄了个小炉进帐子里煎药。一个时辰过去,药煎好了,吴贵宝还是没醒,脸上发着红,我伸手擦了擦脸,发现不是他的胭脂,是真的在发红,又出去叫太医。“起烧了,你没给他做清理么?”“做了,您一走我就做了,弄得干干净净的,药也上了。”太医沉吟片刻,忽然问:“他是不是御厨前两日招惹了成田军兵士的那个太监?”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要否认还是承认。太医却从我脸色看出来了,鄙夷地哼了一声:“我听说他今日死性不改同时与十几个成田军兵士苟合?为了钱财出卖身体到这种不要命的地步,这种人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的案子方才已经定了,听说他畏罪投河被河水冲走了,怎么人是在你这儿?公公还不快把人交出去行刑了事,还请于某来治什么?浪费药材!”我:“他不是这种人!事情不是这样的,是那些兵士欺凌他污蔑他!”太医起身走至帐门,掀起帘子时回头道:“半个时辰前,皇上御笔亲批的定案折子,难道还能有冤情不成?”我登时脑子里又是空白一瞬。赵煜风批了定案了?这才多久的时间?这么快?他不是心里明白吴贵宝和之前被欺负的宫女太监们都是无辜的么?为什么会批这定案的折子?那群兵士一走我就扒吴贵宝背来了这边,又是怎么传出他投河的说法来的?没人知道他来了我这儿吗?这不可能,路上那么多人看见,还有人跟着监视我,不会没人知道他被带到了我这里。我把药给吴贵宝喂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放这里,干脆找了顶挂纱帘的席帽扣在他头上,把他背在背上,去了御帐。“谢公公,你怎么把人带这里来?”离御帐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周亭拦住了我。我看着他端正眉眼,一丝不苟的严肃神情,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滋味:“这案子怎么突然定了?定案结果是你查出来的吗?周大人?”周亭脸色瞬间难看,但绷着没发作,而是看了看四周,手朝我来路一展:“外面人多眼杂,谢公公还是先回去,眼下皇上正烦着,恐怕没功夫见公公。”我不管他,背着人直往帐门去,周亭跟着我,又拦了一句,见说不动,又道:“公公执意要进去见皇上,背着个人也不方便,此人可以先交予卑职照看。”“谢了,不必。”我把昏迷的吴贵宝又往上托了托,就这么背着直接闯进了御帐去,门口两个侍卫本想拦我,被周亭制止。御帐里充斥着一股烈酒的气味,帐里只有赵煜风和管公公两个人,御榻上一矮脚檀木案几上只有一只双耳酒瓶和一只青瓷酒杯,没有菜。赵煜风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管公公沉默站在一旁,一脸担忧,却不敢上前去管的样子,见我来,神情有一瞬松懈,却在望见我背上的人时脸色又变了回去,并一手以宽大袖子遮挡,偷偷朝我做了个“回去”的手势。我心里突然打起鼓来,心想我来干什么?来对赵煜风兴师问罪吗?从前我和赵煜风之间多有对峙,都是出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事,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了别人来主动找他。心里正茫然,赵煜风已经注意到我了,红着双眼抬头,冲我招手,说话时带着明显醉意:“二宝你过来,朕正想找你,你就来了,管叔,传些吃食来……二宝要吃东西。”我摇头,步履沉重地慢慢靠近几步:“我不吃,不饿。”赵煜风定定地看着我,忽然眼神一凛:“你背上背着个人?谁?”我:“吴贵宝,就是那次被成田军欺辱之后跳了河,被救上来之后,今天又被那些畜生……”“你把这个晦气奴才带过来干什么?”赵煜风眼神暴戾起来,紧攥着手里酒杯。我感到对他这种眼神的陌生,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恐惧感,强装镇定道:“皇上,吴贵宝的案子已经定案了吗?他是被污蔑的,您不是知道?其他宫女和太监呢?也是一样吗?都已经定了是为钱财……”一声刺耳脆响,赵煜风将酒杯摔在了榻前的铜熏炉上,碎裂的瓷片四飞,其中一片擦过我额头,尖锐的疼痛过后,我感觉到有细细的血流下来。“此案已经定了,孙鸿光那老东西教朕这么定的,”赵煜风眼里仿佛烧着黑色的火,阴沉道,“怎么?现下你一个奴才,也要来教朕怎么定案了?”“送他回去。”赵煜风冷冷道。管公公立马从御榻边过来,推着我肩膀要带我走,我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站在原地不动。赵煜风:“谢二宝!你背上那晦气奴才再叫朕多瞧上一眼!朕便很难有心情留他一命了!”我和他隔空对视,咬了咬牙,终于背着吴贵宝离开了御帐。“怎的这般有胆子找死!”回了管公公的帐子,他气得发抖,在我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这种事你也敢去多嘴?平日里你同他闹脾气,你拉我扯你追我躲,仗着他喜欢你宠你,兴许还能算情趣!”管公公压低声音恨道:“这种已经让圣上在外丢了面子的事,受了欺辱的事情,你也敢往上去冲?不要命了?再有一次,别说我了,神仙下凡也难救你!”我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听他教训,心里只想他教训得对,可吴贵宝呢?吴贵宝怎么办?他接二连三被侮辱侵犯,他已经受尽了伤害,现在非但一个公道都不能有,还要背负污名?“这人还背在这儿做什么?你不累得慌?把他送回他自己帐子里去,别再管了。”管公公又道,拿了张帕子印我额上血迹。“可是他要人照顾……”血迹刚擦完,眼泪又下来了,我哭道,“那边的人不会照顾他的,得有人给他上药,喂他吃药……不然他怎么好啊?”“行吧行吧,背回你自己帐子。”管公公妥协着,把帕子叠了叠,又擦我脸,“咱家说错了,你除了那捏两下子的手艺外还有一门好功夫,就是哭!”我:“可是儿子觉得自己的帐子不够安全,人多,不方便,干爹……”管公公给我擦眼泪的动作一顿,黑着脸,把帕子掖在了我衣襟上,甩着袖子出去,在外带着火气道:“给咱家的帐子里拖张榻来!被子要软和的!”吴贵宝睡在了铺了软被子的榻上,长睫毛耷拉着,白净的小脸仍在发烫,我这次学聪明了,没自己去找太医,而是使了个管公公帐子里的小太监替我去跑腿,拿点儿退烧的药来。我搬条圆凳坐在榻边,拧了帕凉水敷在他额头上。“贵宝?小宝?你能听见哥哥说话不?”凉帕子敷着敷着就变热了,我重新换了张凉的放上去,坐着,看着他脸出神,走着走着神,忽然视线注意到他鬓角发丝上沾着点儿白色的东西。伸手拈了下来,手指触感有些不对劲,再一细看,明白是什么了。闯进吴贵宝帐子时看到的那一幕重新浮现在我眼前,再加上刚才给他清理时看到的,我无可控制地脑补出了更多恶心的细节与画面。想吐,恶心。第一次见到他受欺负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冒险帮一个陌生人,可现在我和他是朋友了,我还想认他做干弟弟呢,他多乖多听话,多坚强啊。哪怕是第一次的时候绝望得投了河,伤心得那样,可是被救上来之后,我们来看他,他仍旧能笑,愿意吃好吃的,开心地跟着我出去玩儿,别人当面鄙夷唾弃他,他也不反击,可能怕我打不过,也不让我替他出头。他相信周亭会查出真相还他公道,他觉得赵煜风是仁君。可他得到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一再摧毁至此?等他醒过来,我要怎么和他说?面对这样的结果,他还能再乐观起来一次吗?“来个人!”我把刚拿下来的帕子扔进了盆里,起身。“谢公公?”一个小太监掀帘进来,眼神询问。“劳烦照顾一下我这个兄弟,我出去一趟晚点儿回来,他发烧了,等会儿会有人拿药回来,你们喂给他。”“小的记住了,谢公公。”他认真道。我掀开帘子出去,刚走了没两步,又快步回了帐子里,换了那身朱红宽袖的太监服,略凌乱的发髻重新束了一遍。太监黑纱帽戴正,坠着翠玉珠子的系带在下巴处系好,最后再用茶水漱了遍口,擦了擦嘴,掀帘而出,在一片熏天的篝火光里朝御帐去。我得努力做点儿什么。横竖他又不举,就当他给我按摩拔罐,养生理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