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宝醒过来是件天大的好事,照顾昏迷的他这么多天,我甚至习惯了昏迷的他,还以为他一辈子醒不过来了。但高兴过后,我发现我又面临了另一个巨大的难题。“二宝哥,他们……抓住了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旧年轻清澈,说话也一如之前软和,但眼里头浸着了某种灰色的,像是从即将坍塌的苍老房子里折射出来的光。他还能经受得起再一次撞击吗?“抓住了。”我说。吴贵宝:“那这次还要我配合……去录口供吗?”我摇头:“不用。”吴贵宝点点头,过了会儿,又道:“他们那天去我的帐子……往我枕头底下塞了许多散碎银两,那都不是我的,我也没要……”“我知道,我知道。”我倒了杯水给他喝,脑袋发疼,生怕他问更多问题。吴贵宝喝了水,身体还发虚,又躺下了,眼珠子转来转去打量:“二宝哥,这是谁的帐子,看起来好气派,像皇上的帐子似的。”我扯了扯嘴角,笑了:“皇上的帐子比这更气派,这是御前总管管公公的帐子,我前不久认他做干爹了,在他这儿住,吃的用的都方便。”吴贵宝点点头,又担忧地问:“这些天我都在这儿?管公公不会烦我吗?既然醒了,我,我回自己帐子去吧……”说着就要掀被起身。我心里顿时一急,忙按住他肩膀让他睡下去:“你就在这儿住,管公公不烦你,他可喜欢你了!我跟他一个老头住一块儿晚上都没话说,你在这儿陪我好不好?”吴贵宝没回答我的话,而是睁大眼睛看着我身后,一副惶恐样子。“这才来住了几天,就嫌我老头子烦闷无趣了?”一个明显缺少雄性激素的老人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干爹我错了……”我讪讪回头,扑面而来便是一拂尘打在我头上,把我打得住了声。吴贵宝慌慌张张的,要下床来行礼,管公公又是一拂尘把他杵回了**:“不许下来,在**歇着,这是咱家的意思。”吴贵宝便听话老老实实躺在**不敢动了。“早上让你去送的册子,那边说不对,你小子怎么办事的?”管公公语气严肃地对我说。早上他根本没吩咐我做事啊,我纳闷地看向他:“干爹,今早……”管公公眼色一凛,我登时领会,起身道:“这就去。”“咱家与你一道去,正好教教你。”管公公跟我一起出了帐子,走之前又嘱咐吴贵宝身体还没恢复不要随意下床走动。“他如今醒了,他的事是告诉他还是瞒着他?你心里可有个计较?”离远了帐子,管公公手挽着拂尘,面露忧愁。我揣着袖子:“您经的事多,您觉着呢?”管公公长叹口气:“这怎么告诉他呢?倒不如当初第一次投河,死了的好,活下来遭这罪。”我心里顿时一阵发闷,是啊,早知今天事情变成这样,倒不如那时候别救他,让他活下来,后面反而还遭了更大的罪,换做是我经历他的事,除了一死解脱,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但人既然活了下来,就还是尽量让他好活着。“先瞒着他吧?别让他离开咱们帐子,回宫路上,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他留在宫外托个没有儿女的好人家照顾,以后等时间久了,伤痛淡了,再让他知道,这样成么?”管公公点头赞同:“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只是把他放出宫这事……”我:“我去求皇上的恩典。”时隔几日,我又出现在了御帐里,伺候赵煜风用晚膳。吃完饭又去喂兔子,赵煜风则安静批着他的奏折。我没事基本不可能过来,赵煜风想必也清楚这一点,但从我进帐来,他就一声不吭,不开口和我说一句话,甚至连视线也避开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御前伺候的人被赵煜风挥退了,帐子里此刻只有我们两人,我站在书案边磨墨,试探地叫了他一声:“皇上。”赵煜风登时手一歪,笔画偏了,在奏折上划出一条突兀的痕来。“说吧。”赵煜风搁下手里的笔,背靠坐椅,终于抬眼看我,“何事?”“吴贵宝醒了,”我道,“奴才想替他向您求个恩典,回宫路上,把他留在宫外生活可好?”赵煜风略一思忖,点头:“准了,给他一笔银两,让管叔去准备。”“谢皇上隆恩。”我行了一礼,把墨条搁在砚台边上,“奴才,奴才告……”“你进来这许久!”赵煜风登时恼了,拧着眉毛,“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说完就要走?”我看着他,略一想,有些明白了,平静道:“奴才今晚在这儿睡?奴才明白,天子的恩典不是白得的。”赵煜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半晌,道:“你滚吧。”我又行一礼,转身便走,然而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赵煜风起身,砚台摔在地毯上的动静,接着便有一个怀抱从后面把我拥了进去。“来来去去也麻烦。”赵煜风脑袋挨着我,道,“你既想在这儿睡,那便在这儿睡。”我心里笑一声,嘴上道:“奴才听皇上的。”两人刷了牙洗了脸,并肩坐在床沿边,有内侍端了两盆热水过来伺候泡脚。御前内侍皆擅长察言观色,此时无一人敢说话,一举一动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所以当赵煜风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在帐子里十分清晰:“昔日朕与皇后成婚,夜里歇息前,也这般一并坐在**洗脚。”我拒绝了要给我擦脚的太监的举动,接过帕子自己擦干,不太明白赵煜风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只敷衍地接一句:“皇上与皇后娘娘甚是恩爱。”话音落,帐子里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我注意到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们皆有短暂的动作停滞,并且脸上闪过紧张神色。我敏感地去看赵煜风脸色,发现他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了,但没说什么,擦干脚之后挥退众人。屏风内的蜡烛都熄了,只留外间三两支蜡烛透进点儿光来,既能视物,又不太影响睡眠,赵煜风躺上来之后没什么动作,我乐得高兴,枕在枕头上,在他软和的龙**伸了个懒腰,盖好被子,闭上眼就打算睡觉了。“朕不曾在皇后处过夜。”赵煜风却突然在这时冒出句话来。哦,那关我毛事?“之前,也不曾留人过夜。”他又道。哦,那又关我毛事?我安静地侧身看着他,心里吐槽,嘴上不发一语,他也侧过身来看我,而后终于不再说什么,伸手搂住我腰,轻车熟路,轻轻吻住我嘴唇,手在我背上摩挲继而伸进衣裳里去,我并不阻拦。吴贵宝醒了两日,都没离开过帐子里,管公公是能唬住他的,说看中他,留他在身边伺候,给了他一点儿剪纸的活就让他老实待在帐子里了。“这围猎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中午用膳,我心里烦送吴贵宝走的事,叹了一声。管公公用调羹舀着一碗粥喝,道:“总会结束的,只不知道是谁将它结束,对朝廷又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登时听不懂了,疑惑地看着他。管公公笑:“总之与你没什么干系,就算有什么事,皇上也会派人把你先送走的,到时候对你反而是件好事了。”吴贵宝端着碗,圆圆大眼担忧地在我和管公公之间转来转去。“我若是走了,把你也带走,一起去宫外生活怎么样?”我有心做铺垫,冲他半开玩笑道。“真的吗?”吴贵宝反应受宠若惊,圆眼睛笑弯了,“我喜欢宫外!”我看着他这么开心地笑,感觉心里仿佛被治愈,然而治愈的感觉过后却是淡淡的哀伤蔓延上来,挥之不去。他现在的纯良和快乐,是生长在我和管公公的谎言之上的。自从这日听了管公公这话,我开始察觉出营地里气氛的微妙变化。侍卫队分三班执岗,下值时不少侍卫会聚集在营地外草地上喝酒谈天,但最近我发现空闲的侍卫会被周亭集合起来在营地内空地演武。而在营地里四处瞎晃悠的成田军兵士也越发多了起来,他们的帐子原本在营地边缘,只负责守卫营地外围安全,现在却整天来里面游**,像二流子似的。我尤其讨厌听见他们的动静,布帐子没什么隔音效果,怕他们经过时口无遮拦讨论起吴贵宝的事被吴贵宝听见。是以我吩咐了门口两个小内侍,见到有成田军兵士来管公公帐子附近晃悠就咳嗽一声,我便立马出去,亮着管公公给我的腰牌让那些人绕路走。但今日头一回,这腰牌不管用了,因为今天过来溜达的两人,正是孙鸿光的那两个族亲,第一次侵犯吴贵宝的是他们,第二次帐子里头,也有他们。当时去过帐子里的人都被打了板子,暂时下不了床,只有这两人,毫无责罚,日日在营地里晃悠,嚣张如横行的螃蟹,比之前更目中无人。他们看过我手里的腰牌,不但不肯绕路走,反而高声嚷嚷起来,说御前总管纵容手下内侍欺压成田军的人,扯住我衣服拉拉扯扯的,还是帐子前面那两个小太监过来帮我,又叫来两个侍卫,才把他们赶走。“妈的什么东西!”我对着他们的背影骂了一声,着急地回帐子里看吴贵宝。然而帐子里却空无一人,坏了,刚才两个小太监都过去帮我,帐门没人守着。我登时心脏狂跳,吴贵宝该不会记得那两人的声音吧?他知道他们没被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