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风是第二天到达衍州行宫时醒的。他昏迷的那晚,我一夜没睡好。只因姜昭仪和朝臣们总吵着要让周亭杀了我,若不是身边重重护卫,只怕他们早就亲自上来一人一拳头把我打死了。我也压根不敢靠近赵煜风,他身旁是管公公、姜昭仪和兰嫔在伺候,两个小老婆白天守着他,夜晚由管公公照顾的时候,我才敢偷偷过去和管公公一起在床边守着他。是以白天赵煜风醒过来时,我正在远离主屋的别院秋千上坐着发呆,是管公公使了个小太监过来传话让我过去我才知道的。从秋千上下来,甩着袖子一路狂跑,帽子跑掉了也没去捡,到了主屋,只见外边庭院里朝臣们都垂手按官阶品级列队站了满院。我害怕,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从这眼神的刀子雨里硬着头皮穿过去。主屋门内,管公公正站着等我,一见我便招手:“还不快点儿!陛下等着你呢!”我才又跑起来,一路跑进卧房里,看见里面站了几个这次围猎伴驾品阶最高的官,姜尚书也在。他们见我来,不屑地瞥我,把路让开,现出最里一张赭黄色帐子的楠木床。赵煜风倚着床头护栏坐着,上身只披着件外袍,露出内里缠着白布的胸膛。姜昭仪则坐在床边脚踏上,一只手握在赵煜风手里,正在哭,赵煜风眉头轻皱,表情严肃:“行了,莫要再哭了,朕这不是醒了?”“都是谢二宝那个妖宦不守本分迷惑了您呜……”姜昭仪哭道,“您就该让他自己挨那一箭,怎么就能以龙体去护着一个奴才呢,若换了是臣妾,臣妾宁愿自己死了也……”“咳咳……”赵煜风终于注意到站在一边当他们夫妻情景剧的背景板的我了,放开姜昭仪的手,“昭仪先回去,照顾朕这两日|你也辛苦了,诸位爱卿也都回去,有什么事,过后再说,朕先休养。”朝臣们先走,走前轮番挖了我一眼,或鼻孔哼气以再次表示轻蔑。只有姜昭仪还不肯走,又抓住了赵煜风的手:“臣妾不走,臣妾在这儿照顾陛下……”赵煜风一脸为难,看那表情又想赶她走,但又不忍心直接开口。管公公挽着拂尘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声音不高不低道:“二宝,给陛下去把药热了。”姜昭仪登时后背一僵,缓缓回过头来,才看见了我。然后眼里发射出毒针一般的,像是原配看小三加看杀夫之仇仇人的那种眼神来,看得我背上发毛,立马转身在柜子上乱找管公公说的药。“臭太监妖太监!”姜昭仪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低声骂了句。总算走了,我擦擦头上的汗,问管公公:“干爹,哪个药?我找不到,是……”“别找了,过来。”赵煜风开口,声音在已然清净下来的卧房里让人无法忽视。我应该立马过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人多的时候还能自在地站在一旁看他,现在没人了,反而连转身都不敢了,僵直地背对着他站在柜子边。“去陪着陛下吧,他很想同你说话,一醒来就说要见你。”管公公过来,轻轻推我,“干爹在外间守着。”我这才转身走到床边去,管公公则把收在墙边的屏风拉开,隔开里间与外间,让我和赵煜风单独处于一个空间里。赵煜风冲我伸出一只手,我会意,也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手心里,继而被他轻轻一拽,顺着他的力量坐在了床沿边上。“这几天,过得好不好?”赵煜风紧握着我的手,拇指摩挲着我手背。“不太好……”我如实说,每天看着他苍白着脸躺在这儿,怎么能好?每天那么多人嚷着要杀了我,怎么能好?“有人欺负你?”他问。我摇摇头。“以后便好了。”赵煜风略一思忖,道,“回宫之后,你若要名分,朕将你纳入后宫。”我:“………………”是哦,我突然想起个重要的事,赵煜风挺过来了,他活下来了,那我就要兑现陪他三年的诺言了。要晚三年才能回家,他还说要把我纳入后宫,那我岂不是得和后宫那么多女人共侍一夫?这要是被我家里人知道了,别说我爸,连我温柔娴雅的母亲也会抄起锅铲打死我这个孽障。赵煜风握着我的这只手,就在刚才,还抓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安慰。我把手从赵煜风的手里抽了出来。“怎么了?”赵煜风茫然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不行,等会儿他会误会我在吃醋吧?我又把手放了回去,抓住他的手,想了想,问:“纳入后宫的话,奴才是不是要搬去后宫住?”赵煜风翻了翻手掌,十指扣住我的手,道:“按规矩是这样。”我感到有一些别扭,抽了抽手,但是抽不出来了,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脑子里头有些许放空。“你若是不想,也可做别的安排。”见我沉默,他又补一句。“奴才不想去后宫住……成吗?”开玩笑,我要搬到后宫去住,分分钟被宫斗斗死吧,在皇宫里,现在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只剩了赵煜风的身边。“不用名分,奴才还像以前那样在含章殿伺候您?睡边房那小屋就成。”耳房离他太近,会是另一种危险,边房的距离是最好的了。“此事回宫之后再说。”赵煜风牵着我的手动了动,双眼望着我,“你脱了鞋,到**来。”我:“……”现在还是白天呢!赵煜风顿时皱眉:“说说话而已!想到哪儿去了!朕重伤在身,能做什么?咳……”我立马脱了靴子爬了上去,拍拍他肩膀,赵煜风往外挪了挪,示意我进里面,我边越过他坐在里侧,盖着点儿被子陪他一块儿坐着。果然像他说的,没什么事,只是他渴了帮他去倒水,他想解手了替他拎来他的雕着浮雕小龙镶着一圈宝石亮闪闪的夜壶。也不用伺候到底,他知道害臊,自己解决了把夜壶搁在脚踏上,我再拎出去有别的太监拿去倒了冲洗干净再还回来。陪他坐了一下午,横竖他现在这样也处理不了政事,也说不了太多话,就只听我说。我是个话痨,再加上虚弱使他看起来和蔼可亲,我也比平时愿意和他说话,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告诉他我们那儿小孩怎么上学,年轻人怎么谈恋爱结婚,马路上四个轮子的车“咻”一下就出去了,还坐得很舒服,又从天上的飞机说到海里的潜艇,从电视机说到手机,从辣条说到奶茶……“奶茶我们这儿是有的,西边的草原上,有一游牧的民族,他们会煮奶茶来喝,”赵煜风插嘴道,“御厨应当有人会做,你想喝,让人煮来便是,没什么稀奇。”我表示瞧不上:“你们这儿的奶茶又不放珍珠,也没有茶冻,我不想喝。”赵煜风神情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拧着眉毛:“你原先在家中,竟如此奢靡……”我看着他:“啊?”赵煜风沉着脸,摇摇头,又问:“辣条为何物?”“就是一种面粉做成的条条,上面撒满了辣椒粉孜然花椒各种香料,麻麻的辣辣的油油的超级好吃!”我比划着,可惜无论怎么说都不能把辣条的那种绝妙滋味形容给他知道。“辣椒?”赵煜风眉毛又拧起来,看起来更困惑了,“花椒?”我:“……”我:“!!!”“我才发现你们这儿没有辣椒?!”我顿时崩溃,“你不问这个我都没发现我在你们这儿吃了好几个月的饭,顿顿饭里都没有辣椒,不管什么菜什么零食,里头都没有辣椒!苍天啊!我是个湖南伢子啊!”我受到了暴击,倒在**。赵煜风:“是香料吗?也许民间有……”我突然就很难过:“民间也没有,上次我们一起出宫的时候,在外面吃了好些天,也没辣椒……我已经不记得辣椒的味道了……我,我好想回家……想吃辣椒炒肉、剁辣椒炒肉、野山椒炒肉……”赵煜风略一沉默,继而拉拉我的手:“朕让人去找,既是香料,便是地里长出来的,大雍没有,兴许漠国和越方有,那天上飞的,水里潜的,朕也找人给你造,二宝?”我心里忽然有股异样的感觉在涌动,坐起身来,看着赵煜风。赵煜风仍很虚弱,只能倚着床头,唯独牵着我的那只手挺用力,双眼不错地看着我,声音板硬:“你且忍一忍,大雍也很有趣,朕的御用库房里,也有许多新奇玩意,都给你玩。”莫名有点儿想哭,我又挨着他一起靠着床头坐着,由衷道:“我现在真的感觉你能醒过来挺好的了,你变好了,没以前那么坏了。”赵煜风:“……”赵煜风闭了闭眼,苦笑:“看来你还祈祷过朕驾崩来着?”我惊觉失言:“没有!奴才没这么想过!”“以后只有你我两人,不称主仆,我以后对你好,二宝,这次是真的。”赵煜风却没生气,而是摇摇我的手,眼睛一闭,“你现在是想家,朕努力,让你回家之后……想我。”我:“……”我由衷称赞:“天哪你变得好会说情话啊!从哪儿学的?你真厉害!”赵煜风似乎很为难,但仍然道:“你喜欢听……我以后,以后常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客气地摆摆手,“这好生腻歪啊。”赵煜风脸色顿时有点儿垮,但没说什么。我看着他缠着白布的胸口呆了一会儿,也有点儿相信他的话了,拿命救回来的东西,一定会珍惜些了吧?只是他脾气太难捉摸,君心难测,万一三年没到他就不喜欢我了又折磨我呢?“那你能不能保证,”我小心翼翼地提出我的底线,“以后再也不让我饿肚子,无论我犯了什么错,都不能砍我头?”“我赵煜风发誓,”赵煜风面容庄重道,“往后十年,一定不再以任何方式欺凌谢二宝,让他衣食性命无忧地生活在大雍,对他好,哄他高兴。”“???”我发现了个问题,“十年???”赵煜风虚弱地咳了两声,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不是十年么?是你自己亲口说愿意陪朕十年。”我:“……”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