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城墙上点燃了火盆照明。军营后厨的伙夫推着车从马道上来送晚饭来了,虽然刚才听了孙鸿光那一番话,城墙上士气有些低迷,但饭还是得吃,守城将士们有序地排队领饭。“谢监军,油罐只剩两百个了,怎么办?”我坐在垛墙下正出神,忽然听见有人来问。“去百姓家里征集……看看还有没有,能收一点是一点。”我摘下头盔答道。这人走了,又来一人问我话:“谢监军,箭还剩五万支,后面怕是不够用。”我:“稻草人上收下来的箭呢?”来人道:“已经将这些算在里头了。”我头疼发懵,道:“去找秦刚大人……问问他。”清净了没一会儿,又来人了:“谢公公……”我额上青筋瞬间绷紧,不耐烦道:“就不能先别来烦我,让我安静一下吗?!成田军都都下班了还不让老子喘口气?!”“小人是想说……”被我吼了一嗓子的是个普通士兵,无措道,“公公您胳膊上受伤了。”我愣了一下,顺着他视线,才看见左边胳膊上的铁甲被砍掉了一块,暴露出来的胳膊上被刀擦开了很长的一道口子,皮肉绽开,正流着血。这士兵瞧着和我一般大,一脸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怕我会骂他,把火气撒在他身上。“对不住……我心里烦,脾气差了些,你别怕。”我郁闷道,“吃饭去吧,不必管我,你们都辛苦了。”他行了个礼要走,又停步问:“要为您寻医官来包扎一下吗?”我:“有劳。”过了一会儿,城墙上上来个医官替我包扎伤口,刚处理好伤口,卢青回来了。“水关没被攻破,他们来了许多人,想挖通水关,都被朱大人杀退了。”我点点头,心想总算还有点儿好事:“西城门那边折了多少人?”卢青:“两千。”牺牲了快五千人了,五千换一万。“卢青。”我叫他一声。卢青看我:“卑职在。”我:“打仗真难,是不是?”卢青想了想,道:“师父说,这世间的所有事,对人来说都很难,因为人心复杂,把事情都搞复杂了,若这世上没有人,也就不会有这样生灵涂炭的战争。”我观察他表情,有些羡慕:“但你总是看起来很冷静。”卢青眼神清澈,道:“卑职的事都很简单,就是听师父的话,师父让我跟着公公,卑职便听公公的话,凡事以公公为先,事情就变得容易了。”服从即是天职,他是个很合格的御前侍卫。“谢监军!”甘承恩也来了,一过来便大声质问,“孙鸿光拦截了所有去请援军的兵,他要耗尽我们一兵一卒!他要屠城!你可听见了?!”我叹口气:“咱家年纪轻轻,耳朵好使得很,他声音大得像在给自己撞丧钟,怎么听不见?”他拔出剑,剑鞘扔在地上,提着剑朝我走过来:“谢监军,孙鸿光是来清君侧的,若没有你乱政,也不会有这场战争,我和我的兵都是来给你陪葬的……等这座城被杀空了,便要改朝换代了,我现下杀了你也无妨!”四下正在吃饭或休息的亲从兵和御前侍卫瞬间反应,齐刷刷起身,拔剑指向甘承恩。卢青动作最快,一剑敲落甘承恩手里的剑,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皇上昏迷前的吩咐,若禁军之中有谁意图伤害谢公公性命,无论那人官职品阶大小,亲从兵和御前侍卫皆可将其斩杀。”我站起身,不由得冷笑:“改朝换代这四个字,连孙鸿光都不曾说出口,你倒是对他挺有信心?”秦刚和朱永烨以及其他几个将领都过来了,看见这阵势没说什么,只袖手站在一边。甘承恩疯了般咯咯笑起来。“甘大人状态不太好,送他下去休息吧。”正是用人的时候,杀了他也不好。-守住了这一日,全城将士都疲惫不堪。议事厅里,武官们都沉默不语。我也心里有些发虚,没说话。“谢公公,援军也不会来了,这仗怎么打,您还有主意吗?”秦刚问我。“会有援军来的。”我道,“咱们只需,只需尽力守住衍州城,直到援军来的那天。”秦刚:“去请援军的信使都被截杀了,没有援军,纵使各地驻军听了消息发兵过来,这已经晚了几天,路上也要时间,等他们赶到,定然是来不及了。”我:“还有一个信使没被他们截住,去魏州的信使没被他们抓住,还有希望。”“魏州远在边疆,行军过来,路上最快也要八九日,谢公公,您的信使恐怕这会儿还没到魏州。”朱永烨正色道,“咱们尽量拖时间吧,拖得一时算一时,能杀一个孙贼的人算一个,横竖他也不接受投降,咱们只有拼死一搏,说不定真能拖到援军来也不一定,至少护住皇上的安危,不至于让大雍江山落入那失心疯的老匹夫手里。”秦刚皱眉道:“可惜咱们人不够,若是能派一队人马出城去骚扰成田军后方,前后夹击,守城的压力便能小许多。”“我去,”我道,“我今晚带一队亲从兵,去烧他们的粮草。”“亲从兵个个身手了得,确实合适,而且他们只听谢公公的命令。”朱永烨道,“只是现在这个时机去太危险,也很难成功,也许刚一行动就被发现了,谢公公不如再等两日,等到孙老贼以为胜券在握,对咱们放松警惕之时,您再去?”我点头:“行。”“若换了在平时,谢公公的安危也是要与皇上放在同等位置的,应当也在我禁军将士的保护之列。”秦刚带着歉意看我,“但如今危难之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换作禁军兄弟去骚扰成田军后方,恐怕无法得手。”我扫视厅里众武官,道:“我和各位大人一样,都是天子之臣,当鞠躬尽瘁,报效君王,守护大雍的百姓和江山。”朱永烨颔首直视我:“这几日见公公所作所为,的确尽忠职守身先士卒,绝非孙贼口中所说的乱臣贼子。”-第二日第三日,成田军攻势更激烈。两日的时间,禁军伤亡一万二千人,皇城司伤亡三千人,而成田军的伤亡人数是两万人。孙鸿光有二十万兵马,一茬死了另一茬补上,不停往城墙上爬,但我们只有六万人,这六万人现在只剩不到四万,等这四万人也被消耗完,这城就真的守不住了。水关也在一天之前被挖开,但所幸他们发现里面是瓮城,没往里进来,直接退了回去,当时情形让所有在场将士都捏了一把汗,一旦他们有人从水关处瓮城攻进来,便会发现那瓮城的脆弱。是夜,乌云蔽月。我换上黑色的夜行衣,在外衣里穿最轻薄的皮甲,不戴头盔不穿战靴,只穿最轻便的软皮长靴。“穿得这么薄,若是敌人一箭射过来,能挡得住什么?”院首无情吐槽,“老夫瞧着谢监军,挺像个活肉靶子。”赵煜风一连几日都没醒过,城里每天弥漫着一种即将国破家亡的氛围,带动着院首大人也想反天,开始老夫老夫的了。“穿那铁甲声响太大了,容易暴露位置,更危险。”我道,“你老人家没上过战场,打仗的事,你不懂。”院首撇了撇嘴,起身去把了把赵煜风的脉象,回来说脉象平稳,又比昨天好些。赵煜风是一天天都在变好一些些,但什么时候才能从量变到质变,就不知道了。副总管找来赵煜风带到衍州来的两面护心镜让我戴在衣服里面护住心脏的位置。周亭则拿来我的剑,道:“还是周某去吧,周某闲了多日,精力正充沛,适合去突袭。”“你倒是适合,可亲从兵并不会听你号令,周大人,你照看好皇上就成,你的徒弟武艺很好,我们会顺利完成任务回来的。”我整了整衣襟,接过剑要出门。“谢公公!”院首过来叫住了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拳头大的纸包递给我,“若来得及,将此药下在那群反贼的水里或者饭菜里。”“毒药?”我十分惊讶,“我以为医者仁心不会杀人。”院首摇摇头:“泻药而已。”“毒药有吗?沾一点儿就死,能瞬间杀掉十几万人的那种。”我充满希望地看着院首。院首冷漠:“没有,把全城的砒霜都搜罗来,剂量顶多也就毒死个千来人。”我嘴角抽搐:“下点儿泻药能有什么用?拉完照样上战场啊。”院首一脸“那你就小瞧老夫了”的表情,道:“吃了这药,少说得拉上三天。”我脑子里突然灵光闪过,问:“给人下泻药太难了,我们是要去烧他们的粮草的,有没有可以让马吃了腹泻不止的药?”院首想了想,道:“有。”一柱香后,三十个穿夜行衣的亲从兵,每人背着一个包着巴豆的包袱,从南边瓮城垂着绳索落下城外已成焦土的地面。披着朦胧夜色,跃过地上尸山血海,借着地上尸体的掩护,悄无声息朝成田军庞大如城火光晃耀的军营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