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疼得厉害,顾翌安走后,俞锐没呆多久也走了。住的酒店远离市区,周边没药店连外卖也送不到。早上走得急,俞锐也没带胃药,回到房间也只能喝点热水缓解。他们来的时间太晚,房间基本都住满了,只剩下一间两室一厅的套房。酒店管家在其中一间卧室里加了张床,霍骁跟侯亮亮一间,俞锐自己住一间。霍骁推门进来时屋里没开灯,只有一点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俞锐正抵着太阳穴躺在椅子上休息,身上衬衣都没换,腰间两侧被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霍骁按开顶灯,光线骤变,俞锐皱着眉头抬手挡了下眼睛,说话声音都有气无力:“你进门之前能不能先敲个门。”“好心进来给你送点药,别不知好歹。”霍骁自顾自走过去,将两盒药放到他旁边的小桌上。俞锐睁开眼:“胃药?哪儿来的?”“你师兄送来的。”霍骁顺手接了杯温水给他。“师兄?哪个师兄?”俞锐反应了两秒,“徐暮?”霍骁勾唇看着他,反问:“不然你希望是谁?”俞锐没精神跟他斗嘴,拆了药盒看都没看就往嘴里送,霍骁伸手拦下他,表情有些无语:“好歹也是个大夫,我拜托你看清楚再吃行不行,一盒是解酒的,另一盒才是胃药。”“解酒?”俞锐脑子里蒙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旁边还真有一盒解酒药。“你那位师兄说,让你先吃解酒的,胃药睡前在吃。”霍骁‘啧’了声又说,“没想到他还挺细心的,考虑得这么周到。”生病的人反射弧好像都变长了,俞锐盯着手里的药丸发愣,连霍骁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徐暮有没有这么细心,他还真不记得了,大学的时候他们接触还多些,这几年他们联系都很少。十年过去,很多以前相处的细节俞锐早就已经忘了,但他记得大学里有几次聚餐他喝了酒胃疼,顾翌安就是这么嘱咐他的。俞锐重新抠了几颗药丸仰头咽下,之后给徐暮发了条信息:谢谢暮哥送来的药。几分钟后,徐暮给他回:好说,师弟早点休息。手机丢在一边,徐暮坐在顾翌安房间的单人沙发上,顾翌安倒给他一杯温水,徐暮接过来闻了闻,一脸嫌弃说:“这么多年不见,你就请我喝白开水?”正装穿一天绷得太累,顾翌安脱了外套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茶包扔给他:“要喝酒去楼下,要喝茶自己泡。”“算了吧,现在喝茶,我怕晚上睡不着。”徐暮又给他扔回桌上。回国是临时决定的,从飞机落地到现在,顾翌安就没休息过,说话声音都透着明显的疲惫。徐暮也就过来坐会儿,呆不了多长时间,于是他接着又说:“小师弟刚给我发了条消息,应该已经吃过药了。”顾翌安背对他站在茶水台前,“嗯”了声。“大晚上找人帮你买药,你自己怎么不送过去?还非得用我的名义。”徐暮端着杯子又说。顾翌安默然片刻,淡淡道:“不合适。”“也对,就你俩现在这关系,是挺不合适的。”徐暮看他一眼,又问:“怎么样,十年不见,我们当年的小师弟如今都能独当一面了,你就没点什么感慨?”顾翌安倒了杯清水,走到徐暮对面的沙发椅前坐下,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徐暮嗤笑一声:“这事儿你得问陈放,我因为你的关系还在连坐呢,他这些年跟我都很生分。”顾翌安没再说话,视线半垂,沉默着喝水。徐暮却突然“诶”了一声,指着他手问:“你手怎么回事?”顾翌安拿杯子用的是左手,之前穿着外套也不明显,这会儿胳膊随意搭着沙发扶手,衬衣袖口往上滑了一截,所以右手腕骨处戴的护腕就格外明显。他抬起右手转了两圏,不甚在意说:“没什么,腱鞘炎而已。”外科医生工作强度高,绝大部分或多或少都有点职业病,胃炎腱鞘炎颈椎病还有静脉曲张,一辈子医生当下来,没几个能躲得过。徐暮摇头笑道:“不得不说,你俩有一点还是很像的,工作起来都跟玩儿命似的,一个把自己折腾出胃病,一个把自己折腾出腱鞘炎,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他俩大学时就认识,眼看都奔二十年去了,徐暮风凉话说起来一点也没客气。他这个人洒脱随性,却也极为可靠,不该他说的话,徐暮一个字也不会多说,不然顾翌安也不会把事儿交给徐暮去办。又坐了会儿后,徐暮站起身说:“行了,药也送了,水也喝了,我也该撤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转头看着顾翌安:“冒昧问一句,十年了才舍得回,你就不怕人跑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自问自答又补了一句:“诶,说不定已经跟人跑了。”---大会从第二天早上正式开始,下分八个论坛,一路涵盖神经重症、神经免疫、脑肿瘤、脑血管和神经遗传的最新科研成果,以及临**遇到的各种疑难病例。俞锐汇报的课题是混合胶质瘤的诊断治疗,在脑肿瘤分会场。八院神经外科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转,工作量大,接手的病例也复杂多元,所以即便报告结束,后面几场病例分析还有专家讨论环节俞锐也得参加。临**,病人总是千差万别,不同医生的依据以及临床经验也会有所不同,医生之间也免不了会有观点相悖的时候。俞锐跟着周远清多年,参会次数都数不清,在场各位主任专家他基本都认识,讲起话来也直接,尤其在意见相佐的地方,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有时一场讨论下来,气氛搞得剑拔弩张堪比大学辩论会现场。在这种场合,俞锐只会就事论事从来不打官腔,但他那脾气难免得罪不少人。于是晚上餐厅吃饭的时候,张明山特地过来,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臭脾气,一点情面都不给别人留。俞锐切着一块牛排,哈哈笑两声回说:“院长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下次收着点少说话。”“没大没小,我是让你收敛一点,别拿话堵我。”张明山对俞锐是实心眼儿的喜欢,只是特意过来提点几句,倒不是真在责怪他什么。俞锐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不过在专业上,他就没收敛过。这些年,他唯一还带着点棱角的地方也就这里了,所以就算是周远清也一直都不太说他,基本由着他性子来。没聊两句,张明山遇到熟人打着招呼又走开了。侯亮亮见了领导就发憷,等人走了才敢端着盘子过来。他刚就在附近,张明山说的话基本也都听完了,屁股刚落下就开始嘟囔:“我觉得俞哥你说的没什么不对的,下午开会的时候那些老教授故意针对你张院怎么不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观点不一样而已。”俞锐自己并不怎么在意。侯亮亮却越说越来劲,刀叉戳在餐盘上呲呲地响:“他们就是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了就得认,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肯承认自己落伍了,就是自己的问题。”俞锐看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咬牙切齿地替自己抱不平都给看乐了。医学本身就是个没什么规律又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课本上学识积累再多,也不代表你就拥有临**的智慧。何况每个医生接手的病例都不同,有分歧不是什么坏事,共识都是在分歧中达成的。所以俞锐除了在办公桌上跟人对峙,背后却从不妄加议论。但侯亮亮却不一样,年轻的时候谁都有胜负欲,尤其他是真崇拜俞锐,所以说的话就算孩子气,也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抵挡的真诚。他跟俞锐说:“我是说真的,俞哥你可是我们医大人的偶像,以后肯定比他们都强,我们都这么觉得。”俞锐摇头笑了笑,还是说:“这有什么好比的,就不是一回事儿。”侯亮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俞锐放下刀叉,问他说:“你见过手摇钻开颅吗?”侯亮亮说:“只在视频里看过,现在不都是用电动铣刀吗,俞哥你还用过这个?”“我没用过,但你说的那些老教授都用过。”俞锐看着他,继续缓声说道:“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神经外科并没有那么多现代科技做辅助,连开颅都只有最传统的工具。”他拿起手边水杯喝下口清水,接着又说:“我们现在虽然可以做很多他们当年都做不了的手术,并不是因为我们更厉害,只是现代科技创造出了他们不曾有过的便利和手术条件。”这世界浩瀚如烟,而人类渺小如尘。任何一个领域的发展都离不开前人不懈的付出和努力,尤其是像神经外科这样极度依赖尖端设备的学科,虽然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却直到最近一百年才迎来飞速的发展。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才得以让后来者有机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做得更多。侯亮亮显然没想过这些,他还年轻,看人也好看世界也好,都还是简单的片面的。所以俞锐说这些的时候,他就跟个小学生一样,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俞锐说什么他都忙不迭地点头。他们吃饭的地方在户外,头顶一片玻璃天窗,抬眼就能看到夏季晴朗的星空。也许是太应景了,也许是有那么一瞬间,俞锐从侯亮亮眼里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俞锐仰头望向满天星斗,莫名笑了一声,最后跟他说:“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医生就好比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能亮,你无法也不能否认别人发出的光芒。”俞锐说这些的时候,并不像课堂上那些语重心长的教授说教。他的语气很淡,眼神也是沉静的,好像他就那么随口一说,但听与不听,认同与否皆随你去。因此,侯亮亮看着他有片刻的恍惚,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第一次遇到俞锐的时候,俞锐告诉他:“我的答案不代表你的答案,做医生好不好不重要,你想不想成为一名医生才更重要。”----重症科麻醉组的汇报结束得晚,霍骁端着餐盘过来时,刚好听到这段对话。听到最后,霍骁干脆靠着一根石柱发呆。他想起自己刚认识俞锐的时候,俞锐不过才十岁,矮了他不止两个头却一脸嚣张地非要跟他比划比划。他们初次见面就打,也算是臭味相投,后来又因为他的一些个人原因越走越近,渐渐变成朋友兄弟。即便到他不得不转学离开,在霍骁的印象里,俞锐那会儿也还是又拽又横,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看谁都不放眼里的狗脾气。然而转眼至今二十多年,也许俞锐并没有注意,但霍骁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以及他身上不该出现的隐忍和克制。“我看这说话的语气,跟你倒是挺像的。”浑厚低沉的一道声音乍然出现,霍骁抬眼看去,发现徐颂行和顾翌安正好坐在俞锐跟侯亮亮背后的位置,只不过中间被一扇屏风挡着,不注意根本就发现不了。他们说话的时候,俞锐跟侯亮亮已经走了,徐颂行慢条斯理在剥一盘蒜蓉龙虾:“这就是你之前提起的师弟?”顾翌安只是很轻地‘嗯’了声。“这小子有点意思,今天一天在会场内我可没见他给哪位专家教授留面子,这会儿倒谦虚上了。”徐颂行早已年过六十,说话却铿锵有力中气十足。落地窗也是透明的,繁星闪烁的夜色从头顶上空一直延伸到远处深蓝色海面上。顾翌安看着窗外,沉吟一声说:“他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就是性格比较直接。”“哦?是么?”徐颂行挑眉看着他,最后笑着说了一句:“没想到周远清手下还能教出这么个异类,倒真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