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以前,如果有人告诉俞锐,他以后会成为一名医生,俞锐八成会当他是在放屁扯淡。因为在这之前,俞锐对医院可以说是排斥和抗拒的。大部分人对于六岁以前的记忆并不深刻,但对俞锐来说并不是。俞淮恩摔倒的那一晚,邻居刺耳的尖叫声,救护车疾驰呼啸的嗡鸣声,医院走廊来回奔走的脚步声,以及手术室门口弥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恶梦。当时所有人都守在手术室门口,没人注意到俞锐,他也不敢跟上去看,最后自己跑出去爬上顶层天台,一个人躲起来掉眼泪。铁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泪眼朦胧看过去,以为会是沈梅英或者谁过来找他,没想到却是个看起来比他稍大些的陌生男孩儿。其实,俞锐偷偷上来的时候,刚好在楼梯口撞到顾翌安,还把什么盒子给撞翻了。顾翌安看他抱着一个汽车模型往楼上跑,不太放心就跟了过来。俞锐蹲在外面哭的时候,顾翌安都没打算现身,就守在楼道口听着。可那是冬天,入夜之后室外温度能低到零下,俞锐后面的哭声越来越小,顾翌安怕出什么意外才开门过去。他甚至都不是空着手来的,手上还拎着蛋糕。俞锐冻得耳朵鼻子通红,脸上惊讶的表情都摆不出来。他也不认识这个人,像只受惊的小鹿,缩在墙角下意识就要往旁边挪。顾翌安却不在意,自顾自地坐到俞锐旁边,什么都没说,就问他冷不冷,饿不饿。那天是平安夜,也是顾翌安的生日,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爷孙俩刚从蛋糕店出来,顾景芝来不及送顾翌安回家,索性连人加蛋糕一起带到了医院。顾翌安问完,俞锐肚子很应景地咕噜了好几声。他立马掩耳盗铃般地伸手去捂肚子,哭太久了他肩膀还抽抽,顾翌安也没笑话他,自己就把包装给拆了。盒子就是俞锐不久前刚撞翻在地上那个,被这么一摔,蛋糕上圣诞老人的造型已经面目全非,只歪歪扭扭能看出果酱描摹出的‘生日快乐’四个字。顾翌安拿起塑料刀叉要切蛋糕给他,俞锐哆嗦两下,带着鼻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不用吹蜡烛许愿吗?”顾翌安随即愣了一下,再看他脸上,两颊哭过的泪痕都快冻干了。可能是于心不忍,顾翌安接着又将蜡烛给插上,用附赠的打火机点燃,将蛋糕举在俞锐面前,说:“喏,蜡烛你帮我吹吧,许愿的机会也送给你,怎么样?”也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俞锐瞪着两只眼睛一直在看顾翌安。就这么过了大约十来秒,他蠕动着嘴巴凑过去,还没张口,小火苗就已经被风吹灭了。俞锐盯着熄灭的蜡烛发愣,顾翌安已经切下一小块蛋糕,放他手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顾翌安却好像一眼就把他看透了,笑着对他说:“放心吧,你爷爷会好起来的。”俞锐怔怔地抬头,眼睛睁得溜圆,眨了没两下,眼泪就跟着往下掉,肩膀也开始抽抽。“真、真的吗?爷爷、他会、会好吗?”他吸着鼻子讲话,声音断断续续的,还能听出明显的哭腔。“会好的。”顾翌安看着他,笃定地点了点头,“生日愿望一定可以实现。”很奇怪,那样一个冬夜,夜色却极美,天空也很亮,除了有青灰色的稀疏的云层,还有隐在云层身处忽隐忽现的一弯明月,以及偶尔闪烁的几颗星星。顾翌安仰着脖子,指给他说:“你看月亮和星星都在听,它们既然都听到了,肯定也会保佑你实现,不会食言的。”--医大临床学院的课程本就忙碌,顾翌安更是如此,他从大一开始就跟着周远清参加课题项目,除了上课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北城的冬天经常下雪,入夜之后气温跌破零度,校园路上满地都是冰碴。顾翌安走出实验楼,老远就看见前面路灯下有个人,校服裤子搭卫衣,外面套的羽绒服还敞着,脖子冻得都缩起来了,还能无聊地踩着冰碴来回绕圈。“是找你的吧?我最近看他来这儿晃悠好几次了。”徐暮撞了下顾翌安肩膀说。他俩站在学院门口正说话,俞锐抬起头刚好望向这边。室外实在太冷,徐暮估计他俩还有得聊,便捧着一摞实验资料先回去了。俞锐手揣兜里,晃悠着步子过来,顾翌安立在台阶上,等他走到自己面前,才问:“来找我的?”“嗯。”俞锐点了下头说,“有时间吗?”顾翌安站着没动,就那么看着他。俞锐抿了抿唇,又问:“学长,请问你有时间吗?”小少年要风度不要温度,鼻子和耳朵尖露在外面冻得通红,一句话说完鼻涕都快流出来了。顾翌安笑笑没说话,他把刚才戴好的围巾取下来,重新挂到俞锐脖子上绕两圈,之后又指了指他的衣服说:“把衣服穿好,时间我倒是有,不过先带你去三食堂喝点热汤,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围巾是从顾翌安脖子上取下来的,带着顾翌安的体温,味道也是淡淡的柠檬草香,就这样包裹在身上,俞锐感觉自己冻麻的脖子像是过电一样,全身汗毛都跟着轻微地抖了一下。靠近期末考试周,三食堂特意留了扇小窗口,供晚自习下课的学生点餐。顾翌安端了两碗热汤过来,守着俞锐把汤喝完了,看他脸上气色渐渐恢复过来,才肯让他说话。“说吧,找我有什么事?”顾翌安就坐在俞锐对面问他。俞锐伸手抓了下头发,嘴唇抿了又抿最后拉成一条直线,然后说:“以前的事,是我不对。”顾翌安靠回椅背上,先是意外地挑了下眉,接着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弯起唇角回了声“没事”。小刺猬从小没跟谁认过错,宁愿挨打也绝不服软,这样的话从俞锐嘴里说出来,可以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但第一句话说完,剩下的也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俞锐接着又说:“还有上次的事,谢了。”“不是已经说过谢谢了吗?”顾翌安说,“谢一次就可以了。”“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俞锐停顿半晌,一口气沉下去,而后低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是这么没的。”显然,顾翌安有一瞬间是怔愣的,大概是没想到会接上这么一句,他微张着嘴巴微张,眉心蹙了又松,看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俞锐抬起头看顾翌安,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且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然后,俞锐又说:“我那时候五岁,立柜上放了一个汽车模型我拿不到,就让我爷爷踩着椅子帮我去拿,结果他突然就从椅子上摔下来...像那个男生一样躺在地上...”“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连救护车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这段记忆,他从未向人提起,即便在这之前心里已经预演了很多次,俞锐还是眼睛通红,嘴巴开合了好几次才艰难地说完。一个五岁小孩儿,亲眼看到自己最爱的人倒在面前,那种恐慌和无助,甚至足以湮灭后来整个童年。顾翌安看俞锐来回不停地揉搓手指,拇指关节都被按得发白,一时心情有些复杂。他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俞锐的脑袋,轻声安慰道:“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俞锐蹭了下鼻子对他说,说完又毫无来由地蹦出一句:“学长,我能叫你翌哥吗?”顾翌安都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悬在他头顶的手停顿半晌,才点头答了他一声“可以”。之后他俩都没说话,等俞锐情绪缓过去后,顾翌安说要送他回家。食堂出来,刺骨的冷风直扑扑打到脸上,顾翌安又把围巾给俞锐系上。俞锐老实站着任他摆弄,嘴里却试探着说:“翌哥,其实,我要跟你说的也不是这个。”顾翌安脸上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只是眸光随着眼睫覆落的阴影很轻地敛了一下。“那你想说的是什么?”顾翌安问他。俞锐下巴微仰着,他从下往上去看顾翌安的下巴鼻梁还有眉眼,顾翌安说话间吐出的白气都能呼到他脸上,温热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十年前顾翌安是什么样,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看着此刻的顾翌安,他又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俞锐诚实道:“我想说,那天晚上我遇到一个哥哥,一个送我生日愿望的哥哥。”顾翌安刚给围巾系好结,抽手的动作一顿,视线垂落下来。“翌哥。”俞锐跟他对视,叫了他一声,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所以,你还记得我吗?”问出口的瞬间,俞锐心里是毫无把握的,从五岁到十五岁,他的长相早就变了,他都没有认出顾翌安来,顾翌安又如何能够认出他?可出乎意料的是,顾翌安眼尾渐渐漾起浅浅的一点弧度,他低下头视线和俞锐齐平,看着他澄澈明亮的眼睛,而后很轻地笑了笑说:“记得,一直都记得。”早在办公室窗台的第一眼,顾翌安就认出他了。俞锐不得不诧异,可诧异过后,他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认出我了却不告诉我。”“怕提到你的伤心事。”顾翌安如实说。尽管医院当时找来了专家团队,还把顾景芝请回医院紧急会诊,但手术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俞淮恩。俞锐的父母虽然没有责怪过他,但俞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自责。他不敢去回忆那天晚上,但每每想到那个蛋糕,那个生日愿望,还有当时顾翌安指给他看的沉寂温柔的夜空,因为有这些,在后来无数个梦魇的夜里,他才能够不那么害怕,不那么煎熬。其实,俞锐当年连顾翌安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只在离开医院的时候远远地见过一次顾景芝,听见顾翌安当时叫顾景芝爷爷。若不是他那天去医院,无意中听到老教授的话,随后大着胆子堵到老教授门口,质问顾翌安的身份,俞锐估计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想到,顾翌安就是那年从天而降,送他生日愿望的小哥哥。“抱歉,当年的许愿,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虽然那只是年少时天真的一点善意和安慰,虽然已经十年过去,顾翌安却一直耿耿于怀,也一直惦记着想要跟他说句抱歉。俞锐摇了摇头,说:“许愿就有用的话,还要医生干嘛。何况我知道顾爷爷都已经尽力了,是因为送来医院太晚,因为我当时什么都不会,才耽误了爷爷的救治时间...”顾翌安皱着眉,俞锐这话让他没法往下接。话都说开了,俞锐搁在心里多年的心结也解了,他们沿着昏黄的路灯往回走,夜里的风吹着依旧很冷,可俞锐此刻心里却格外地畅快。“其实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俞锐说话的语气是轻松的,甚至勾着唇角很轻地笑了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爷爷的死始终跟我有关,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不管我记得也好,放下也好,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就算所有人都在劝他,安慰他这件事与他无关,事实就是事实,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改变。对很多人来说,死亡和太阳一样,是无法直视的。于是过了就过了,极少会有人来回不停地去提及,甚至去深究其中的对错,因为离开的人永远离开了,遗憾注定无法弥补。所以哪怕最亲的人,都会下意识选择遗忘和逃避。可俞锐却很坦然,他说难受是很正常的,就算所有人都原谅他了,他也应该承受自己良心上的不安还有谴责,这就是犯错的代价,也是对他的警醒。从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嘴里听到这些话,顾翌安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俞锐的想法几乎有些偏执。但每个人对生离死别都有自己的注解,很多经历和感受,也需要自己去体会,顾翌安尽管并不完全认同,最后也还是没说什么。快到家的时候,俞锐问顾翌安说:“翌哥,如果当初我也能像你一样,我爷爷是不是就不会突然没了?”这样的假设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实,假设带来的只有更深的自责和愧疚,让人深陷在过去的囹圄中,不得解脱。顾翌安心里有一阵的酸涩,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一个小孩儿应该承担的。“俞锐。”他突然停在原地,沉着嗓子叫了一声。俞锐走在前面,听到声音,他怔愣着回头。顾翌安蹙着眉心,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他看着俞锐的眼睛,认真说道:“没有这样的如果,你当时才五岁,你不能用你十五岁的标准要求那时候的你,那样不公平。”“你以后会经历很多生死无常,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事。你可以遗憾也可以难过,但你不能始终停在那里。懂吗?”顾翌安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路过的冷风一吹,就能飘走吹散。但又很重,钻进他耳朵,降落在意识最深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正正敲打在俞锐固执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