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钟鸿川正半躺在**,顾翌安坐在他侧面靠窗的沙发,长指转动,削着苹果,细长的果皮从手心落向茶几,层层堆叠,一刀至尾。钟鸿川半掩着嘴咳嗽两声,问:“老徐没跟你一起来北城?”“徐老说过来一趟还得折腾,就没来。”顾翌安娓娓解释道,“再加上,研究所那边新启动了一个项目,需要徐老确认很多细节,所以研讨会结束,徐老就飞回美国去了。”钟鸿川正拿起矮柜上的茶杯想要喝口水。闻言,手里的杯盖一扣,鼻子里“哼”出一声,钟鸿川不满道:“当我老头子好糊弄呢,真要忙成这样,他又何必回国一趟,飞机来回都得两天,一把年纪还得倒时差,这都不嫌折腾,来趟北城就折腾了?”顾翌安笑笑没说话,削下来的果皮放进垃圾桶,他又起身去拿了一个干净的果盘,将苹果切成小块,插上塑料刀叉后放到钟鸿川手上。钟鸿川顺手叉下一块让他也吃点,顾翌安摇了摇头,淡淡笑着说:“我就不吃了,您多吃点,当是多补充些维生素。”说完,他拐进洗手间去洗手。出来时,钟鸿川仍旧一脸不高兴,又说:“他跟老周那点恩怨都多少年了,三十年快奔四十年了吧,怎么还是个小孩儿性子,也不怕人看了笑话。”“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了,有什么恩怨放不下的,当年同窗那点情谊他可真是一点没留下,心够硬的。”说话的时候,钟鸿川嘴里还咬着苹果,一句话嘟囔着说得含糊不清,咽下去后用力将刀叉又给插回去,借此表达自己的愤怒。顾翌安擦着手笑了笑,感觉他们这几个老人谁都差不多,都是老小孩。无论是徐颂行还是周远清,都对顾翌安恩重如山,他也不可能在后面编排俩老,只能温和着语气,劝慰眼前这个。“您想多了,徐老是真忙,等这阵儿忙过了,他还会回来一趟,到时候肯定先来看您。”顾翌安将擦完手的纸巾叠起来扔进垃圾桶。语音刚落,房门突然“嘎吱”一声从外面被推开,打断了俩人的对话。来人是钟烨,专程过来给钟鸿川送换洗衣服的。看到顾翌安时,钟烨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就随口说了句:“回来了?”钟烨这人性子一贯冷清,顾翌安也没多说,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简单打了下招呼。呆了小半天,还跟着蹭了老爷子一顿营养餐。顾翌安看眼墙上的数字钟表,都快一点了,为了不影响老人休息,便起身告辞要走。钟鸿川有午休的习惯,钟烨也就是来放个东西,于是主动提出送送顾翌安。顾翌安微微有些意外,倒也没拒绝,以他对钟烨的了解,如果不是有话要说,这人是不可能主动提出要送他的。虽说因为父辈世交的关系,两人自小就认识,但关系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能勉强算作朋友。果不其然,刚从医院出来,钟烨便单刀直入,问他:“有空吗,有空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没有的话也不勉强。”两个大高个儿一左一右,分别立在医院门口锃亮的大理石柱边,就跟门神似的,还是极其养眼的门神。钟烨说完,顾翌安嘴都还没张开,他又接着无缝衔接地补了一句:“当然,我很希望你有。”这说话风格,的确很钟烨。顾翌安不禁失笑,点头说:“可以。”-东院附近人流量大,车多拥堵路又狭窄。不想耗费过多无意义的时间在路上,咖啡厅是钟烨就近选的,手机地图搜索,步行三百米最近的一家。正午刚过,店里人不多,零星的几位客人要么在闭眼小憩,要么噼里啪啦敲着电脑键盘。随意点了两杯咖啡后,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咖啡厅里流淌着轻柔舒缓的古典音乐,身体随着优美的旋律渐渐放松下来,顾翌安端着咖啡杯,抿下一小口。“说吧,想跟我聊什么?”开口的嗓音清哑如常。钟烨也没打算跟他铺垫什么,掏出兜里的手机,连着按了好几下,而后屏幕一转从桌面滑过去,正正停在顾翌安眼前。“这是我父亲的检查报告。”钟烨平静道。顾翌安微一挑眉,而后视线下垂,随即怔住。只这一眼,他眉心便皱起来,且越皱越紧。手里的咖啡杯悬空半晌放回原位,顾翌安拿起手机。拇指滑动手机屏幕,将报告放大又缩小,待数据和指征确认无误后,他又点开下一份。手机里的检查报告从血检尿检再到CT核磁,完全涵盖了钟鸿川全身所有器官。但无论是影像学结果,还是化验结果,都和陈放所说的脑膜瘤毫无相关。原本放松下来的神经,倏然紧绷。顾翌安抬起眼皮,开口声音是往下沉的,像是压着一口气在嗓子里:“嗜铬细胞瘤?确认吗?”这句话问得其实毫无意义,甚至不应该由顾翌安来问,以他的水平,只消两眼就有预判,报告扫完,结论更是呼之欲出。实在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钟烨依旧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对视片刻,钟烨点了点头,补充道:“颅内原发,位置在脑干。”顾翌安放下手机,随后就问:“治疗方案呢?放化疗,还是手术?”“父亲坚持手术。”钟烨回。这样的选择尽管不算意外,顾翌安依旧有好几秒的怔愣。“谁主刀?俞锐?”顾翌安沉下肩,手扶额头又问。钟烨看着他没答话,默认了。顾翌安眉头狠皱起来,食指关节抵在额间,低声道:“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话你该去问他。”钟烨严冷地笑了声。跟着便是一阵沉默,咖啡厅的音乐已经换了,原本低沉的古典乐换成了一首悠扬的蓝调,气氛显然跟这张桌子凝重的氛围毫不搭边。钟烨始终坐得板正,咖啡都凉了,他也没喝一口。沉默半晌,还是顾翌安先开口:“你找我,不会只是单纯地想让我看看报告吧。”钟烨看着他,静默一秒后,直截了当道:“我想让你参与手术。”“参与?主刀?”顾翌安靠回椅背,抬起右手,露出衣袖外面半截护腕,“我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钟烨看着他,脸上表情毫无波动,点头说:“当然,甚至比你想的还清楚。”顾翌安挑起眉。“你右手不行,”钟烨指了指他另只手,“但你左手可以。”顾翌安再次怔愣两秒,看向他的眼里带着些许诧异:“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你回国的时候,院里正好安排我出去交流了一趟,”钟烨短促一笑,三两句一笔带过,“不是很凑巧,我去的地方刚好就是霍顿医疗中心。”他端起冰凉的咖啡,看了顾翌安一眼,语气依旧冷淡:“复健加练习,熬了整整三年也要重回手术台,回国了却始终带着护腕不敢让人知道你手伤的事。如此费劲心机,就为让他安心,值得吗?”顾翌安默不作声。喝一口,放下咖啡杯,钟烨接着又道:“当然,我对你和俞锐之间的感情纠葛毫无兴趣,我来找你,纯粹只是我自己的私心。”顾翌安微抬视线,等着他继续。像是不太适应,俩人就这么面对面安静了好几分钟,之后,钟烨深吸一口气,极少地对外**出一丝情绪。“对于我父亲来说,医生这个身份也许永远都是排在首位的,”钟烨垂下眼睫,试图躲避顾翌安探寻的目光,“但对我来说,他首先是我的父亲。”好像从很小的时候起,顾翌安印象里就从没听过钟烨叫钟鸿川一声“爸”,哪怕是和第三人提及钟鸿川,他都是以“父亲”来代称,而非归属性极强的一句“我爸”。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从踏进医院大门那天起,不管你愿不愿意,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将交待给身上那件白大褂。至于其他身份,比如丈夫或父亲,大多都是失职甚至缺位的。这一点,顾翌安自然能够感同身受。手指搅动着咖啡杯,顾翌安视线落在杯沿上是半垂往下的,眼底波动被细长睫毛遮盖住,但眼皮有轻微的滚动,像是眸光敛缩了一下。杯匙轻放在方巾纸上,顾翌安语气淡淡:“你应该知道,即使是我,也并没有同类型的主刀经验,所以主刀是我还是俞锐,并无任何差别。”顾翌安说的是客观事实,原发颅内嗜铬细胞瘤,放在国际上也是极其罕见的肿瘤。几年前,他曾经在欧洲交流的时候,倒是有幸遇见过有主刀经验的医生,还和对方沟通讨论过。但若论及个人主刀经验,顾翌安和俞锐一样,也是空白的。钟烨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他顿了一下,收敛所有的情绪,恢复惯常的冷漠又道:“我要的是双保险。”顾翌安挑眉,视线上移,清冽的眸光再次落到钟烨身上。“我说让你参与手术,指的是由你和俞锐联合主刀。”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钟烨直视他,作出最后的让步:“既然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手伤的事,我也不难为你,主刀还是副刀由你自己选。”-深夜,曹俊敲门进来的时候,顾翌安正握着手机站在阳台打电话,话音出口便是流利的德语。曹俊本想退出去等会儿再来的,顾翌安听见动静回过身看到他,于是冲他招了下手,示意他稍等一会儿。德语对于曹俊来说属于超纲范畴,反正他也听不懂,于是便在办公桌对面的软椅上坐下。靠墙的打印机“嗡嗡”在响,不停地往外吐资料。曹俊扫了眼桌面,有些意外。无论是家里,还是研究所办公室,顾翌安的桌面向来是干净整洁的,这次居然乱七八糟地,书籍报告还有打印资料散乱地铺满整整一桌。只轻瞥一眼,曹俊便认出上面的文字不仅有德文还有法文,还都是一些期刊文献,以及手术的病例资料和影像报告。打印机吐出来的A4纸一页页地往外推,最后大半都被挤到了地上。曹俊弯下身去捡,将散落的纸业放回桌面。他有轻微的强迫症,打印资料必须按页码排列归拢好,犹豫片刻,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自作主张便把桌上散乱的资料顺手捋了一遍。抽出某页纸的时候,有张三寸大小的卡片从他眼前晃过,飞到空中像片树叶一样摇晃着飘落下来。目光追随着卡片定格在地面。不是照片,是从脑CT上剪下来的一角。曹俊瞬间怔住。这张脑CT,他没见过,但从其他几位同事口中都有耳闻。据说以前不管是在霍顿还是在研究所,总有人前赴后继向顾翌安示好,而顾翌安一概不为所动。遇到某些死缠烂打追得狠的,顾翌安便一句“不好意思,我有对象”明确拒绝对方。可尽管他是这么说,身边却丝毫不见有谁出现过,有幸去过他家的同事也说,单从家里的布置和物品陈设,顾翌安感情生活明显就是一片空白。于是大家一致认为,所谓的有对象,不过是托词而已,毕竟谁都没见过活的。直到某次他的钱包落在实验室里,被所里一位小姑娘捡到。小姑娘问了一圈没人应,便在办公室里模糊地贴出一张失物招领,顾翌安去认领的时候,为了验明正身主动提出钱包内侧有一张脑CT照片。小姑娘傻愣愣地打开确认,而后将钱包颤巍巍地递上去。顾翌安礼貌地点头道谢,转身离开,留下其他在场人员集体瞳孔震惊。那可是钱包内侧的位置,正常人要么放全家福,要么放情侣合照或者对象单人照,谁闲得没事放脑CT啊。便就是因为这件事,所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并辅以联想,于是大家最终一致认为,顾翌安口中的对象,应该是不在了。不过这类猜测没人敢去找本人证实,都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不仅是对逝者不敬,更怕无意中勾起顾翌安的伤心事。再后来,出于某种感动,或者对顾翌安的同情或保护,在那之后一旦有追求者出现,他们所里的人全部和顾翌安统一战线,都说顾翌安有对象。“发什么愣。”顾翌安讲完电话回屋,路过曹俊身边时,淡定自若地捡起CT照片,放回到桌面上。曹俊猛然回神,再次推了下眼镜,讪笑着说:“没有,没什么。”“找我有事吗?”顾翌安倒给他一杯水问。曹俊“哦”一声,将自己带来的文件交给他:“这是八院那边给过来的医生资料,主要是肿瘤内科和神经外科的,说是让我们这边自行确定试验点研究组的成员。”顾翌安翻开蓝色文件夹,映入眼帘第一页的便是俞锐的个人履历。记录很详细,从大学毕业至今,俞锐的所有成就全部都有,且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他在霍顿医疗中心的同事。不过,右上角的蓝底证件照看起来却略显稚嫩,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实习医。曹俊看顾翌安一直盯着照片,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略微试探道:“这个,应该是俞主任吧?”顾翌安倏然回神,“嗯”了声。曹俊于是接着说:“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看着实在太年轻了,像是大学时候照的。”顾翌安随手又往后翻了几页,阖上文件夹递回给他:“成员名单你先定吧,明天开会的时候,我们再和八院的领导讨论一下。”“好的。”曹俊当即应下,转而又说,“不过,神外这边如果请不到周教授的话,我看你师弟是最合适的,他就是脑瘤组的负责人。”顾翌安没回话,电脑响起一阵邮件接收的提示音,他俯身点开页面,往下滑动看了两眼,细长指节随后在键盘上敲打着,看起来像是在回复对方。曹俊看他忙成这样,也不便再打扰,冲他指了指门外便回屋去了。作者有话要说:曹俊:关于CT照片的事,我想问问您是怎么想的?我:咳咳,医学生的浪漫,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