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锐从手术室出来,连洗手服都没换,一路跑着直奔东院医技楼。五楼一到,电梯门都还没完全打开,好像连多一秒都等不了,俞锐侧身从门缝里挤出来,疾跑两步迅速来到病理科门口。“结果还没出来吗?肿瘤良性还是恶性?”俞锐推门就问。办公室里,除了病理科医生,陈放和钟烨比他还要早来一步。听见声音,仨人都转身过来,却没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无声的沉默,以及三张面色凝重的脸。显而易见,肿瘤是恶性的。手还按在门把上,俞锐整个人都是僵住的,原本的期待像只花瓶摔碎在地上,“砰”地一声,瞬间破灭。整场手术,钟烨和陈放都在控制间里看着,俞锐是如何操作的,过程又有多曲折,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惜,操作再完美的手术,也改变不了病人最后的结局。尤其此刻,没有人因为这台堪称国内首例成功的手术,而感到高兴。因为对钟鸿川而言,他的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写好了。钟烨离开前,跟俞锐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今天为我父亲做的一切。”陈放也不禁唏嘘,面带遗憾地走过去,拍了拍俞锐的肩膀,安慰道:“别想太多,你该做的都做了,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俞锐仰头闭了闭眼,两只手都攥紧了。随后,他垂下眼睫歪靠在门上,低低地笑出一声,这声笑里全是自嘲。-顾翌安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洗完澡拿回手机,第一条信息就是陈放发的:肿瘤恶性,师弟一个人在湖边。顾翌安曲起指节压了压眉心。这样的结果,顾翌安其实并不意外,术前检查报告以及钟老晕倒后的各项数据指标,基本就已经预示了这个结果。但手术操作越成功,对结果的期待必然也就越大,顾翌安完全能够想象俞锐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实验楼和医技楼中间连着花园,穿过花园往右拐,不出百米就能走到湖边。东院这边住院的患者不多,到了这个点儿,无论是住院大楼,还是花园湖边,扫眼一圈都看不到几个人,显得四周格外空旷安静。顾翌安看到俞锐的时候,他正曲着双腿坐在一处草地上,身体微躬着面向湖边,旁边横七竖八倒着好几个已经空了的啤酒罐。他先没过去,就远远地站了会儿。看着俞锐喝掉手里的啤酒,将易拉罐捏到变形,而后发泄般地抬手一扔,“哐当”一声落进远处的垃圾桶。手术完成得近乎无可挑剔,末了还独自一人在这里借酒浇愁。顾翌安心里一声叹息。正如陈放所说,俞锐是一个极其心软的人。换做别的医生,可能早就在想怎么发表论文,但俞锐眼里什么都没有,他接这台手术只为救人,知道病检结果后,更是只有共情在病人身上那份无力感和难过。十步之遥的距离,看着俞锐低首垂眸近乎落寞的侧脸,顾翌安心里涌起一阵无法压抑的酸涩。他想起小时候,顾景芝曾经告诉过他一句话——手术刀是冰冷的,可握手术刀的手却不是。医生这个职业,常常要面临很多的无能为力,随着年资增长,很多人都会下意识让自己变得超然,甚至变得麻木,以便随时能够迎接下一台手术,救治下一位病人。但也有一些人,甚至是极少数的那些人,他们不愿意割舍这份共情,于是他们的路走得比常人要难,不仅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也一辈子都在治心,治自己的心。顾翌安抬脚走过去,脚步声故意放得很轻,但俞锐似乎还是感觉到了,转过身来,斜仰着头往上看。发现是顾翌安的瞬间,俞锐眼睛轻缓地眨了一下,而后举起手里的啤酒,问:“喝酒吗?翌哥。”顾翌安立在他旁边,俯视他片刻,随后也和俞锐一样,曲腿坐下。“不叫我师兄了?”顾翌安冷不丁问出这句。俞锐酒喝多了还有点懵,反应了足足两秒才笑起来:“称呼而已,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叫什么都行。”顾翌安微挑眉梢,侧眸过去。看他眼里已经染上朦胧的醉意,顾翌安于是笑了笑,没打算在这上面跟醉鬼纠缠。塑料袋里还剩下许多没喝的啤酒,俞锐扒拉出一罐扔给他,又拿起自己的那罐,跟顾翌安轻碰了下杯。之后谁都没说话。俞锐没说,顾翌安也没问,他还拿着俞锐递给他的那罐啤酒,贴着手心轻转着,也没看出来有要喝的意思。俩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视线范围内是一片宁谧的夜色。今天是满月,天也是透亮的,点点繁星缀着,不见一丝乌云,映在湖面上,像是一面锃亮的镜子倒转了天地。俞锐依然沉默着喝酒,仰头灌下最后一口,五指发力再次将易拉罐“咔咔”捏到变形,而后抬起胳膊三分命中。他再要伸手去袋子里拿,顾翌安将自己手里那罐递到他面前:“喝这个吧,太凉的对胃不好。”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径直就塞到他手里。俞锐怔了一下,刚才指尖相碰的时候,顾翌安的手一片冰凉,可递到他手里的易拉罐却带着热度,被顾翌安两只手给捂热的。知道他心情不好,想喝酒所以没拦着,知道他喝完凉的,胃又不好,所以把冰的都给捂热了。恍然间,俞锐想起海边栈道那瓶冰水,以及徐暮送到他房间的那盒胃药。顾翌安依旧是那个顾翌安。俞锐抠开拉环,低低地笑了声。也许是这杯带着温度的啤酒,突然让俞锐产生了那么一点倾诉的欲望,又或许是曾经有过的默契,让他心里隐隐闪过一丝酸楚。俞锐将手里那罐啤酒一口喝光,空瓶丢在一边,而后叫了声“翌哥”。顾翌安应声看向他。“也没什么,我就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俞锐牵动嘴角笑了声,“好像是到今天才忽然明白过来,决定一个病人生死的,不是医生手术做得好不好,而是肿瘤病检良性还是恶性。”说这话的时候,俞锐望着湖面,视线是虚焦的,胳膊依然搭在膝盖上,十指虚握着,拇指关节不停地来回揉搓。这样的小动作,顾翌安从以前就见过很多次,他甚至都不需要反应和思考,就能感受到俞锐心里那份浓重的无法释放的情绪。于是,靠近俞锐的那只手不自觉抬起来,最终落在头顶,却又在不足一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停顿不足两秒,顾翌安长指轻蜷,像是隔空摸了摸俞锐的头。下一刻,他收回手,淡声问道:“你还记得你当初去医大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俞锐轻怔一秒,说“记得”。说完,他又笑了声:“那时候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还以为自己真能带给别人希望,让自己没那么多的遗憾。”顾翌安轻摇了下头,说:“也许从我们的角度看来,这样的结果,多少是遗憾的。但我想,对于钟老而言,他一定会很庆幸自己的选择。”俞锐抬起头来,看向顾翌安,顾翌安也看着他,眼尾带着浅浅的弧度。“从生到死,是我们每个人必经的过程,谁都不能幸免。”顾翌安缓声说着。“一个人生命的意义从不在于寿命的长短,而在于他精神的延伸。钟老在乎的并不是手术的结果,从他决定手术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你已经弥补了他最后的那份遗憾。”“你是说,嗜铬细胞瘤?”俞锐反应两秒,像是才想起来,“我倒的确把这事儿给忘了,钟老最开始找我的时候,就是希望把肿瘤标本保存下来,留给八院的实验室做研究。”“你做得很好,俞医生。”顾翌安看着他说。俩人这么对视,中间相隔不过半只胳膊的距离,俞锐眨着眼睛愣神,他眼底的醉意早就被湖边的冷风吹散了,但此刻多少又感觉有点晕。也许是因为顾翌安惯常清哑的嗓音,又或者是他说的那些话,带着一抹蛊惑人心的力量。湖边是有风的,夜风掠过鼻尖,裹挟着四周草木生长的味道,以及一丝极不明显但能瞬间勾动俞锐每一根神经的,独属于顾翌安身上的清淡气息。俞锐呼吸瞬间一窒,随后猛地将头转开。他一脸心虚地从前往后撸了两把头发,顾翌安却依旧坦然地看着他,甚至连他眼神里的那点温柔都丝毫不带掩饰。俞锐轻咳两声,叫他:“翌哥。”“嗯。”顾翌安淡淡地应下。“你....”俞锐斟酌着用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视线下垂刚好看到顾翌安手上戴的护腕,突然想起来:“对了,我之前去过一次中医院那边...”他话还没说话,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顾翌安冲他比了个手势,随后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看清来电号码后,顾翌安直接点了拒接,而后问俞锐:“你刚想说什么?”俞锐说:“我是说,中医院那边有位很有经验的——”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再好的氛围也没了。俞锐笑了声说:“要不,你还是先接电话吧,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可能是怕顾翌安接电话不方便,俞锐说完径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草灰,然后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钟老”,便将满地易拉罐一起顺手给收走了。手机还在响,顾翌安看着人越走越远,最后皱着眉头按下接听键。电话接通后,顾翌安开口便是一句干脆利落的:“说。”“哟,火气怎么这么大!”电话那边是林宿,顾翌安以前的学长,也是他美国那边的室友。“大半夜的找我有事?”顾翌安语气收了点,但依旧能听出一丝不悦。显然,这种情绪在顾翌安身上是极其少见的。林宿随便一咂摸,便开口问道:“大半夜...什么意思,听你这口气,我是搅和你什么好事了?”顾翌安抿起唇角。默然片刻后,情绪渐渐消散,顾翌安对林宿的问题选择避而不答,又问:“说吧,什么事?”林宿也没抓着不放,转而说起正事:“你不是跟我说你爸要来吗,我问问什么时候,别刚好跟我出差的时间撞上。”顾伯琛和秦薇定居在加州,而顾翌安在马里兰,两个地方相隔太远,除了圣诞节,一般也就出差才会去他那里。上次在海边栈道,顾翌安给顾伯琛打电话的时候,说是要去马里兰呆上大半个月,嫌住酒店麻烦想住他家里去,顾翌安便让他跟林宿联系。顾翌安简单说了两句,话刚说完就要挂电话。隔着电波信号,林宿就跟长了一双透视眼似的,冲着电话就喊:“诶,等等,先别急着挂。”“还有事?”顾翌安又将手机放回耳边。林宿“啧”一声:“聊聊呗,你都回去这么久了,我还没问你呢,怎么样,见到那头刺猬小师弟了?”还说呢,人刚才还好好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被谁一个电话给杵没的。顾翌安指节抵在眉心,压下那点想骂人的冲动,平静道:“见到了。”“进展如何?”林宿接着就问。顾翌安淡声回:“没什么进展。”林宿“嗞嗞”两声:“不应该啊,他不还住在我那儿,哦不对,是你那....”顾翌安没空给他八卦,径直就把电话给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