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虽是打着给顾翌安和曹俊两人接风的名义,陈放却还是不免存了些私心,特意将地点定在医大附近一家老字号北方菜馆。这家店顾翌安并不陌生。早在大学的时候,学院有很多次聚餐都是在这里。出于某种情怀,老板将店名取得格外雅致,名字叫做“岁月间”。店里装修也透着一股古韵悠长的味道,大厅正门挂着一副木质长匾,匾上的题字遒劲飘逸,写着:此间岁月,忧惧无言。转眼至今快二十年,其他店铺早已轮换好几次,这家店除去几次装修停业,一直都在兢兢业业地经营,可以说是全年无休。甚至周边物价都翻几倍了,菜单上的价格却依旧维持在周边大学生们可以消费负担的水平。除去在院里值班,还有休班赶不过来的,科室大小也有三十几号人。店老板和陈放很熟,提前就把二层两间连通的包房预定下来,单独留给他们。不仅如此,陈放还提前叫人去西苑小吃街打包回来一堆卤味和烤串,全都是大学时候他们爱吃的。就这样,店里的菜还没上来,打包盒依次拆开,整整摆满两张大圆桌。陈放将人推到桌边,对顾翌安说:“来试试,看看这些东西味道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顾翌安拆开筷子,夹起一块卤味放进嘴里,咸辣的味道扩散至每一根味蕾神经,瞬间召回他以往的记忆。讶异一秒,顾翌安问:“这卤味摊还在呢?”“那可不,都成老字号了,”陈放搭着他的肩膀,“怎么样,对我这个接风宴还满意吗?”顾翌安点点头,笑着回说:“师兄有心了。”餐厅服务员推开门,陆续搬进来两箱啤酒。俞锐还在医院处理纠纷,人还没到,大家便就着这点小吃,再喝点啤酒饮料,开始胡吹乱侃。八院神外没有女医生,满屋子人都是大老爷们儿,大半部分又都是医大过来的,凑到一起共同话题自然不会少。尤其今天还出了泼油漆那档子事,作为医生,难免会有些感慨,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就拐到为什么学医,又为什么选择神经外科上面。在外科系统中,神外科室虽说在业内同仁眼里,一直都是让人仰视的存在。但在身处其中的人看来,这个科室却是典型的高风险、高强度、高压力的,三高职业。至于为什么会来神外。有人说那自然是冲周远清来的,也有人啃着鸭脖,指着自己脑门儿说:“还能为什么?脑子进水了呗。”还有说纯粹就是对脑子感兴趣。说到这里了,便有人哈哈打趣:“那正好,你对脑子感兴趣,他呢又刚好脑子进水,正好你来帮他处理下。”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逗得大家直乐。曹俊没在临床待过,看他们聊天感觉很新鲜,坐在桌边听得津津有味。顾翌安话却不多,本来他就不爱跟人聊工作以外的私事,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握着一杯清水,安安静静地坐着,当个沉默的听众。正对包间门的那侧,有一扇精巧雅致的曲叠屏风,屏风后面缀着卷帘,卷帘出去又是两扇玻璃门,外面是和各个包房连通的阳台。侯亮亮独自一人在外面喝饮料,听见背后有人开门,他转过身去看,意外发现来人竟是顾翌安。“不去跟他们聊天吗?”顾翌安走到他旁边站定。侯亮亮摇头:“里面有点闷,想出来透透气,顺便看会儿星星。”阳台这面背靠西苑,相对安静,视野也极好,目光往远处瞧,隐约还能看到南湖一角,以及生长在水里影影绰绰的那片水曲柳。顾翌安抬头往夜空掠去一眼。今晚夜色倒是很美,云层稀薄,月光清亮,不过星星却不多,只能零星看到几颗。收回目光,顾翌安轻声问:“今天的事,吓到了吧?”侯亮亮趴在栏杆上明显地怔了一下。今天这场意外,刘岑跟候亮亮作为最惨当事人,一路都在被人关心慰问。刘岑值班没来聚餐,侯亮亮年龄小,又还没毕业,于是刚在包间里就有人打趣说,别因为这事儿把我们的小猴子给吓跑了。侯亮亮当时笑着摇头:“吓不跑,有我偶像在呢。”这会儿听见顾翌安也这么问,候亮亮仍旧摇头说没有,有俞哥在,吓不到我。顾翌安偏头看他:“你好像,特别崇拜你俞哥?”提起俞锐,侯亮亮立马就来了精神。他胳膊撑在栏杆上,直起身说:“俞哥是我偶像,所有人都知道的。”顾翌安笑笑没说话。以为他不信,侯亮亮表情连带眼神都在传递着真诚:“我是说真的,就像你们年轻的时候爱追周杰伦五月天是一样的,俞哥真的是我偶像,他对我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顾翌安挑起眉梢,问:“为什么会这么说?”像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候亮亮摸着脑袋,先是讪讪地笑了笑。脑子里迅速转完好几圈后,他才找到话头:“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学医的,我的高考志愿是华大天文系,只可惜高考的时候志愿被我父母给改了。”作为听众,顾翌安一直都是合格的。他眼神渐渐温和,又带着些许询问的意思,示意对方继续。侯亮亮转过身,面向他背靠在栏杆上,继续道:“就因为这个,大一那会儿,我跟家里闹得很凶,甚至想退学回去重新参加高考的。”顾翌安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也只是微怔一秒,顾翌安于是便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选择学医了?”侯亮亮坦诚道:“主要还是因为,那时候无意中听了一次俞哥的讲座。”说完,他又连忙解释:“跟讲座内容没关系,那天我是被我室友拉过去的,他当时很喜欢俞哥,而我去了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场都在打瞌睡,醒来都已经结束了。”顾翌安没打断他,依旧身姿笔挺地站立在旁边,时不时浅饮一口楠峰手里的清水,目光沉静而柔和。他一边安静地聆听着,一边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场景,像是隔着时空观望着那段他始终遗憾却来不及再参与的过去。那场讲座是在医大老楼大礼堂举办的。散场后,侯亮亮穿过走廊路过安全通道,恍惚中看见有道身影正往顶楼天台上走。老楼天台破旧,鲜少有人会去,受好奇心驱使,候亮亮只扫一眼不自觉抬腿跟了上去。本以为会是哪位同学,却没想到那人竟会是俞锐。更没想到的是,俞锐到天台就只是为了安静地看会儿夜景,看会儿星星。他到的时候,俞锐将一叠资料丢到一边,脱下西服外套就那么往地上一铺,随后便扣着后颈躺上面。也许是从未见过这般随意洒脱的人,又或许纯粹是出于年少的一股冲动,侯亮亮大着胆子在俞锐旁边坐下。从自我介绍,到自说自话,最后渐渐变成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侯亮亮说:“我那时候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还跟俞哥说我不想学医,想重新回去高考,他当时就问我为什么会想读天文系,我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星星,喜欢看宇宙星辰,感觉很酷,很神秘,也很浪漫。”本来他以为俞锐至少会劝他几句,没想到对方听完,却只是平淡地“嗯”了声,其余的再没多说。侯亮亮自己却没忍住,跟着又问他,做医生真的好吗,我爸妈始终希望我学医,他们说我的梦想不切实际,说我选的专业不像医生,可以实实在在地帮助到很多人。大多时候俞锐都只是在听,并没有说话。那晚的星星很多,也很亮,俞锐基本都没往他脸上瞧过,视线一直落在繁星闪烁的夜空。候亮亮问完,四周静悄悄地,像是沉默了许久,久到侯亮亮以为他可能没听到,又或者听到了也不打算说什么,心中逐渐有些沮丧。这时候,俞锐却突然开口。“我的答案不重要,因为这是我的答案而不是你的,同样地,做医生好不好也不重要,你想不想成为一名医生才更重要。”侯亮亮眼睛一亮,接着又说:“可是如果我真的退学了,在别人眼里,我岂不是会被当成逃兵?”俞锐这才转头看他,反问:“你想做什么,关别人什么事?”侯亮亮半张着嘴,哑然到无从回应。俞锐再次将视线投向夜空,说:“小朋友,你以后会发现,一件事你不想做和不能做是两码事,慎用且珍惜你不想的权利,因为它真的很珍贵。”候亮亮抱着膝盖坐地上,大脑还在试图快速消化这句话。下一刻,俞锐已经站起身,从地上拎起自己的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砾,跟着又弯腰拿上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离开前,俞锐低头俯视他一眼,“不过,前提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像是一语中的,侯亮亮怔忪着眨了眨眼睛,久久都未出声。回想起当时场景,侯亮亮扯动嘴角自嘲一声,对顾翌安说:“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即便说想去读天文系,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坚定。”顾翌安目光微动:“所以,你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才选择留在医大?”“算是,也不算是。”侯亮亮说。俩人均侧眸看向对方,视线相碰,候亮亮笑容渐渐明亮,笑意从嘴角晕染到眼尾,而后说:“我其实是因为俞哥最后的一句话,才开始对学医产生兴趣。”顾翌安淡淡挑起眉梢。“俞哥那天走之前,我问他为什么学医,又为什么选择神外,”侯亮亮抬起手,食指轻点在太阳穴,“他当时就像这样,指了指自己,然后跟我说,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宇宙星辰。”那时的俞锐甚至没转过身,西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只是微微侧着下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他。可当候亮亮看着那根手指轻点在太阳穴,看着那张被夜色勾勒出的侧脸轮廓,以及说这句话时,俞锐嘴角轻扯漾起的那抹短暂且轻痞的笑意。不知为何,候亮亮就像被一股无法抵挡的魔力吸引,久久地傻愣在原地。——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宇宙星辰。就是这样一句话,还有俞锐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指,在那一刻,像是一场炸裂在天空五彩斑斓的焰火,瞬间点亮了侯亮亮。甚至不止是侯亮亮,就连顾翌安也怔愣在原地。他眼底微动,轻仰起头,将视线落入茫无的夜空,缓缓阖上眼,却止不住睫毛簌簌地颤动。俞锐这句话别人也许听不懂,顾翌安却不可能不明白。因为很久以前,是他告诉俞锐,这就是大脑里的亿万星辰,它始终就在那里,但你得走向它,走向它的宇宙深处。俩人均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侯亮亮才又哈哈笑出两声说:“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就是....”侯亮亮摸着脑袋,试探认真措辞:“我觉得吧,俞哥这人有一种天然的魅力,总是会让人忍不住靠近,而且越是靠近,你又会发现他越能吸引你,然后不知不觉沉醉其中。”“我明白。”顾翌安淡淡点头。“是吧!”因为得到认同,侯亮亮眼里闪着惊喜。“之前骁哥让我去考古,后来我真的找遍医大以前跟他有关的论坛和贴吧,俞哥真的好帅,篮球打得又酷又飒,还会组乐队开演唱会。”“我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放弃华大物理系重新参加的高考,而且还是以全国第一考进医大。”侯亮亮越说越兴奋,“我简直都在想,这世上有什么会是他做不到的。”闻言,顾翌安举起手里的杯子,淡淡喝下一口清水,笑笑说:“不会,只要是他想做的,就都能做到。”侯亮亮点头如捣蒜:“我也是这么认为。”他往后瞅了瞅推拉门里面,然后歪着身子靠近顾翌安,手背半掩着嘴,小声说:“就算俞哥跟我说,医生是天上的星星,每颗都能亮,但在我眼里他也一定是最亮的那颗。”这话出口,侯亮亮脊背一绷又感觉不妥,于是连连摆手解释:“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大神你不厉害啊,你肯定不比俞哥差。”顾翌安根本没在意这个,抬手打断他:“没关系,我明白。”“那就好。”侯亮亮拍拍自己胸口放松下来。“说了这么多,好像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表达得够不够清楚。”“不过,不瞒你说,只要有俞哥在,我好像就一直都有动力,一直都能看到方向。”侯亮亮偏头看着顾翌安,手指向天上那颗北极星,“就像旅途中的人,只要看到北极星,就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永远也不会迷路。”顾翌安垂眸下去,视线落在侯亮亮的脸上,然后聚焦到他的眼睛。从侯亮亮闪动的睫毛,还有他清亮澄净的眼底,顾翌安能够看到对方最直白最热切的喜爱和崇拜。很难说,这种喜欢和崇拜因何而起,甚至也许不过是源于个人的自我想象。可顾翌安却从侯亮亮的眼里,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接收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动。人生何其短暂。烟火即使再耀眼,也不过只在瞬间绚烂,可倘若就在这一瞬间,理想能够彼此点亮,热爱能够彼此吸引,那是何等的幸运。也是何等的,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