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处理下午的突发意外,俞锐来得晚。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下班前电梯里碰上霍骁,对方死活非要跟过来凑热闹。俩人一前一后推门进来,包间两张大圆桌,不多不少就剩两个位置,还分别在隔桌相望的曹俊和顾翌安两边。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才安排的这座位,顾翌安往这边看一眼,俞锐原本伸出去的腿都撤了回来,感觉自己好像坐哪儿都不合适。还好身边有位自来熟。没等俞锐开口,霍骁便毫不客气地反手冲俞锐指了指另一边,然后径直就往顾翌安身旁的空位走。菜是早就上齐了的,之前搬来的啤酒喝光后,陈放又让服务员新搬来两箱,俞锐到的时候,扫眼一圈,酒瓶子倒一地,连白酒都空了好几瓶。二两黄汤下肚,酒量不好的几位已经开始头晕目眩,嘴里“叭叭叭”地扯犊子聊闲天儿。从门诊趣事到大学生活,吹着酒瓶拍胸口,一会儿感叹今朝,一会儿又在追忆从前。聊着聊着,话题开始跑偏,最后不知不觉拐到个人感情问题上。说到这儿,满屋子大老爷们就都有点沉默了。在座的医生年龄有三十多的,也有二十多的,结婚恋爱的只占少数,还基本都是从自己同学同事堆里找到的对象。没办法,医院的生活实在太规律,手术门诊两点一线,生活圈子死板且固定。不仅常年无休,就连平时仅有的那点休息时间,也得贡献给课题论文,以及各种大大小小的论坛会议。别说谈恋爱了,忙起来的时候,他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嘴里砸吧着熟悉的味道,酒劲儿再一上头,再坚强的老爷们儿,难免也会怀念一下逝去的青春。有人红着脸感慨:“医生这个职业把我给毁了,想当年大学那会儿,我也算是有点人气的,谁能想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说话的医生天生一副好嗓门儿,五官也算得上端正,屡次相亲屡次失败,总也逃不掉单身的命运。“切——”隔壁桌有位医生顺手抓过一包纸巾丢他身上,开着玩笑说:“别说你了,学医之前谁还不是班草校草啊,看看咱这头顶再说话。”“去你丫的,会不会说话。”一句话中伤无数,惹来群嘲。笑完后,有人再叹气:“要说这事儿吧,还是得分人,你看看咱俞哥,甭管是现在八院还是当年在医大,人气只增不减,压根儿就不会有咱这种烦恼。”“唉,这话可丁点儿没说错。”“我也同意,俞哥当年确实是帅到招人恨。”医大临床学院分五年制八年制,有本科直博的,也有考研后进来的。所以,关于俞锐和顾翌安大学时候的事,整间屋子里知情的少,不知情的反而占大多数。不过即便是不知情的,就俞锐以前那张扬的程度,有关他的事自然也听说过不少。酒壮怂人胆,讲到兴头上,大老爷们儿说话也没个把门儿的,嘴里一秃噜就提到当年。有人筷子‘叮叮当当’敲碗边上,站起身附和:“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可还记得,当年咱医大贴吧里,置顶帖就是俞哥的演唱会视频,我靠,那场面可不输咱杰伦,又帅又酷,简直牛逼。”“医大贴吧都淘汰多少年了,你上哪儿看到的啊?”“哪儿看到的我倒是忘了,不过放哥和顾教授肯定见过,我视频里还看到他们来着。”那人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眼睛看向顾翌安,但没敢问,最后还是扭头冲对桌的陈放喊:“诶,放哥,你就说我记得有错没错?”看热闹的人纷纷转头过去。“你问我啊?”陈放咽下嘴里几颗花生米,抬起胳膊指了指俞锐,“本人都在那儿呢,要问也是问你们俞哥去。”俞锐进来时,大家都在喝酒,根本没谁注意到他,这会儿被陈放一提醒,满屋人才发现他已经到了。但俞锐没吱声。别说顾翌安不在的时候,俞锐都从不聊这些。现在顾翌安还在他对面坐着,俞锐更是不想聊,甚至听他们提起的时候,全程都没接过话,连嘴角都是抿紧的。可左右两边包括另张桌子的人全都起哄喊“俞哥”,“说两句俞哥”,“俞哥求解答”。俞锐被吵得心烦,视线抬起来,瞥扫到对面。很明显,顾翌安靠在椅子上也在看他,姿态像是和旁观者无异,也在等着他开口。距离不算近,加上水晶灯落下的光线昏黄,以至于顾翌安脸上的表情,俞锐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只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唇角是微微扬起来的,像是挂着一抹清浅冷冽的笑意。四周叫嚷声不断,俞锐收回视线,垂眸抿了下唇,而后低低地笑出一声,才说:“喝高了吧,聊什么当年,搞得跟你七老八十了一样。”“哟哟哟,这就是承认了是吧?”那人追着俞锐不放,继续煽风点火,“那俞哥你可得给咱唱一个,他们那几个看过现场的不算数,我们这还有一大波人,别说看了,连听都没听过呢。”俞锐没说话,嘴唇抿紧又蹙眉,脸上也渐渐不悦起来。有眼力见儿且还算清醒的知情人,看到他这表情,立马开始解围:“唱什么唱,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说,要唱你来。”“嘿嘿,我唱也行,只要你们愿意听。”对方显然已经喝多了,顺着台阶就下。话题虽被岔了过去。俞锐表情依旧没变,他也没出声,视线像是虚焦了一样,随着圆桌左右转动。沉默小半天,他抓起手边的啤酒,整杯喝下。霍骁全程漫不经心地吃东西,静坐着围观了这出好戏,到这会儿才将注意力从俞锐身上收回来。他又偏头看眼身侧的人,而后提起酒杯:“又见面了,顾教授。”顾翌安视线轻瞥向他,举杯轻碰,浅饮下一小口。杯子重新放回桌面,顾翌安忽然想起钢笔的事情,于是出声道了句:“谢谢。”霍骁怔愣着看他一眼,随后嘴角漫不经心地轻扯了下,没多说,也没问他谢什么,继续捏着筷子吃他的菜喝他的酒。屋子里闹哄哄的,三三两两揽着肩膀称兄道弟说胡话,喝多的人则趴在桌上东倒西歪,嘴里独自喃喃自语。这样的画面,对于顾翌安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如果入目的身影全部都从衬衫西裤调换成T恤牛仔,他可能真的会误以为,自己此刻参与的,不过是某次学院活动过后,大帮同学相约出来放松的一次聚餐。甚至恍惚间,顾翌安脑子快速闪过某些片段——拥挤的人潮中,绚丽的灯影下,舞台上冲他轻抬手指,唇角微勾,笑容肆意又张狂的明亮少年。那是印刻在他记忆深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画面。顾翌安淡淡向对面的人掠去一眼,蓦地开口:“听陈放说,你和俞锐是中学同学?”霍骁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随后点头:“没错。”“所以,你也是三中的?”顾翌安又问。“三中?”霍骁愣了愣摇头,“不是,我不是三中的。”顾翌安明显有些意外,他很清楚地记得,俞锐高中就是在三中读的没错。霍骁看出他眼里的疑惑,于是放下筷子,另只手搭在旁边椅子靠背上,吊儿郎当地笑了笑,问:“你知道俞锐高一打架那事儿吗?”读书那会儿,俞锐打架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怕对方想不起来,霍骁还故意补了一句:“就是他被学校处分后,主动退学那回。”顾翌安挑了下眉,这件事他多少有点印象,但具体原因包括来龙去脉他并不清楚。“我跟俞锐的确是同学,不过那都是在他打架退学之前,”霍骁重新拿起筷子在餐盘上点了两下,“所以不是在三中,而是在师大附中。”原来如此,顾翌安喝着清水,了然地点了下头。圆桌轻转一圈,霍骁夹起一块韭菜盒子,吃完后,抽出纸巾擦了下手。他瞥了眼对面的俞锐,对方正在和曹俊讲话,视线却盯在他身上。可能是看到他俩刚在聊天,怕霍骁嘴贱起来说出点什么,俞锐和霍骁视线撞上的时候,眸光锐利敛缩了一下,透着明显警告的意味。然而,霍骁偏偏视若无睹,反而转头看向顾翌安,说:“你刚说谢我对吧?”顾翌安没注意到俩人的眼神交流,以为霍骁并不知自己为何道谢,便开诚布公道:“研讨会的钢笔,我知道是你交给前台的。”就这么眼也不眨地对视着,霍骁嘴角一勾,说:“那你要不猜猜,我是为什么要帮你?”顾翌安看着他,不答反说:“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霍骁“嗤”笑一声,抬起手将杯子灌满啤酒。仰头整杯喝下,玻璃杯重新磕回桌面,霍骁撑出一个酒嗝,眼皮渐渐半垂下去,脸上笑意也尽数收敛。而后,他说:“其实,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俞锐。”关于这一点,顾翌安倒是并不意外,毕竟他和霍骁并不熟悉,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可你也不单是因为俞锐。”顾翌安语气笃定。霍骁抬起眼,眉梢也跟着上扬:“我以为,你至少应该把我当成一名假想敌,毕竟就凭我这条件,多少还是能让你有点危机感吧。”顾翌安掌心覆着杯口,长指轻转着玻璃杯,淡淡问:“所以,你是在帮他试探我么?”霍骁看他一眼,“啧”了声,摇头说:“那到不是,主要还是看他过得太无聊,我呢,出于好心,所以想帮他找点刺激。”“不过现在看来,你俩都挺无趣的。”霍骁继续端着酒杯,胳膊杵在桌面上,手背支着下巴上下打量顾翌安,接着说:“可我又挺好奇,你是真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呢,还是真不在乎俞锐身边出现个别的什么人?”顾翌安没接他话,反而再次将话题带回去:“所以,你只是因为无聊,或者因为好奇,才刻意留下那只钢笔?”霍骁轻扯嘴角,摆了下手:“跟你们这种人说话,真是没劲。”明明是笑的,可笑意太浅也太短,像是一声轻嘲,渐渐地,霍骁手指掐在玻璃杯上,力道越来越大,直到指节开始泛白。顾翌安看他一眼,没再多说。片刻后,霍骁再次抓起酒瓶倒酒,一杯一杯再一杯,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毫无味道的白开水。直到酒劲上头,醉意弥漫在眼底,霍骁才微哑着嗓音说:“其实,当年打架那事儿,俞锐是为了护一个人。”他半趴在桌上,指着自己:“一个对我来说,比命还重要的人。”顾翌安眼里写着惊讶。“很意外是吗?”霍骁撑着桌面起身,“很正常,这事儿压根儿没几个人知道,只要我们不说,俞锐能把这件事咬进棺材也不松口。”作为兄弟,俞锐无疑是可靠的,单从顾翌安的表情,霍骁就知道,哪怕是俞锐爱到骨子里的人,自始至终,俞锐也保守着别人的秘密未曾透露半句。霍骁拿起酒杯笑了声。目光转向俞锐的方向,他遥遥冲对方举了下杯,在俞锐不明所以的眼神下,他又转头对顾翌安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兄弟。”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顾翌安轻蹙眉心,看看俞锐,又看看霍骁,最终还是问出一句:“你说的那个人,是柴羽么?”霍骁顿时怔住,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他,却又没回话,只是勾起嘴角轻声笑笑。顾翌安也没再多说。但霍骁所说的这件事,对于顾翌安来讲,到底还是震惊的。尽管顾翌安一直都知道,俞锐看似任性执拗,从小打架闹事不断。可俞锐骨子里是很硬的,他每一次任性,并不是毫无理由,而是在做一些他自己认为正确或者正义的事。只不过俞锐这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会跟人说起这些,哪怕被人误解中伤,或者必须因此承受某些后果,他也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小时候电视台退赛是这样,高一打架退学也是这样。想到这里,顾翌安一时心绪难平。他并没有喝多少,前后加起来可能也不足一瓶啤酒,但此时此刻他却感觉自己有些醉了。曾几何时,顾翌安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俞锐,可依然不够。光在这一个晚上,从侯亮亮到霍骁,顾翌安便陆续听说了许多跟俞锐有关的故事。有他来不及参与的,也有他这些年不在而错过的,无论哪一个,都让他生出无限的遗憾。正如候亮亮所说,会有人喜欢俞锐且不自知地就沉迷下去,直到无法自拔,无可救药。他自己便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位。顾翌安甚至在想,八岁那年生日,他们在天台偶然相遇,而后错失十年。从毕业分手到如今,又是十年。这每一个十年,每一次经历堆砌起来的成长和领悟,都是顾翌安最不想错过的,俞锐逐渐蜕变的时光。对久别的人来说,时间是仁慈的,仁慈地献上一场心动的邂逅,也仁慈地给予一段苦涩的重逢。可更残酷的是,它同时也会让你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始终会有一段过去,是你们错失且永远无法找回的。顾翌安垂眸,对着杯里的琥珀色酒液发呆。霍骁凑到他旁边,突然说:“打个赌怎么样?”思绪还未来得及收回,顾翌安反应有些迟滞:“赌?赌什么?”霍骁又恢复他惯常不正经的模样,嘴角微勾起来,指了指俞锐,又指向顾翌安,道:“就赌你俩有没有这个缘分,破镜重圆。”话音落下,顾翌安清冷的眸光敛缩一瞬,他抬起眼皮,目光掠过满桌的杯盘狼藉,看向俞锐,最后落在那道额角的旧疤上。凝眸片刻,顾翌安低笑出一声:“既然要赌,何不赌大一点。”“哦?说来听听。”霍骁提起酒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许是胸口万般情绪翻腾难溢,又或许是一股冲动无法压制,顾翌安心里清楚,自己极少会这样。但此时此刻,他依然选择遵从内心。于是,酒杯磕出一声脆响,顾翌安看着霍骁,道出一句:“就赌一个,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