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酒店走廊。电梯门刚一打开,顾翌安率先抬腿迈出来,曹俊落后两步跟在他后面,正握着手机打电话。他俩今天上午的飞机落地江北,紧跟着直奔西南军总院,忙到现在晚饭都没吃。曹俊戴着眼镜都藏不住眼底的疲惫。顾翌安更没好到哪里去,又是开会又是进实验室,大部分时候还都是他在主持大局。一整天都在来回不停地说话,导致他嗓子粗哑得已经快张不开了。快步走到房间门口,顾翌安房卡还未掏出来,手机在裤兜里先震了两下。他伸手去掏,拿出来一看,信息居然是俞锐发的。——翌哥,休息了吗?微信还是某次研究组会议过后加的,到现在为止,聊天记录都还是一片空白。连药都得转交的人,冷不丁发来这么条信息,顾翌安愣了愣,随即点开屏幕,回复道:没有,手术做完了?这边刚发出去,屏幕顶端便显示着正在输入,顾翌安盯着手机,一时间连门都忘了开。“怎么不进去?”曹俊挂断电话走过来。顾翌安这才按掉屏幕,掏出房卡刷开门。腿才迈进去一半,曹俊“唉”一声,叫住他:“王主任问你要不要出去吃个夜宵,好不容易来趟江北,他说要带我们去吃麻辣火锅。”手机接连两次震动,信息一下过来两条:——手术定在明天。——你现在方便吗,我这边有一个病例,想跟你聊聊。顾翌安匆匆看了眼,插卡开灯,关门前冲曹俊道:“你去吧,我不吃辣。”房间自带智能系统,廊灯亮起后,落地窗帘缓缓拉开,窗外是迷人的江景夜色。行李箱放在一边,顾翌安伸手扯掉领带,解开衬衣最上方的两颗扣子,而后直接拨出语音电话。等待的过程中,顾翌安将电话开免提放在吧台上,拧开一瓶酒店预留的矿泉水喝。“嘀”地几声后,俞锐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翌哥。”顾翌安喝完水,先清了清嗓子,之后说:“什么情况,你先大概说一下。”俞锐也没说别的,“嗯”了声,便直奔主题:“有个6岁的小女孩,溺水抢救回来后接连出现不明原因头痛,后来在当地医院做了脑CT,发现左侧枕叶和顶叶多处都有明显占位,所以当地医院就给她做了开颅手术切除。”说到这里,俞锐明显地顿了下:“但术后不到五天,病人头痛加剧再次入院,而且之前的病灶组织提示有炎性病变。”情况大致了解完,顾翌安将手里的矿泉水放下,拿起手机问:“检查都做完了吗?”“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结果都正常,但头颅CT显示,之前切除位置附近再次出现了占位性病变,而且情况比之前还要严重。”“报告和片子有吗?”“有,我现在传给你。”从吧台背后走出来,顾翌安拿出手提电脑,径直坐到沙发上。电脑放在腿上,开机过后,信息提示音“嘀”个不停,顾翌安将俞锐发来的检查报告全部下载下来。他俩工作的时候,习惯是一样的,不喜欢被人中途打断思路。所以顾翌安正在查阅病历资料的这会儿,电话那头俞锐也没再出声。俩人都在酒店房间里,周围环境都很安静,除了一点微弱的电流声,剩下的便只有衣服布料偶尔摩擦出来的声响。浏览报告很快,但看完后,顾翌安不自觉皱了皱眉。胳膊搭在扶手上,指节抵住下颔,顾翌安沉吟片刻,先是问俞锐:“你怎么想?”电话那头先没说话,只有沉缓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顾翌安才听见俞锐开口:“病理结果显示没有肿瘤细胞,医院这边的常规抗感染治疗基本毫无效果,从临床表现上看,我怀疑是阿米巴性脑膜炎。”停顿两秒,俞锐接着又道:“但我也只是猜测,毕竟这类病例国内实在太少见了,临**误诊和漏诊的也不在少数。”目光依旧落在电脑屏幕上,顾翌安指尖轻点着下巴沉思。事实上,他和俞锐的判断基本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他比俞锐更了解这种病。阿米巴性脑膜炎,是前两年才正式命名的。无论是在国内,抑或是在国外,这种病症都还相对罕见,因为很难及时确诊且病情进展迅速,所以一旦确诊病死率就极高。顾翌安去年有篇论文,讲的就是如何通过基因测序加速确诊阿米巴性脑膜炎,让患者能够在早期阶段便能获得针对性地抗炎和治疗。这也是为什么,俞锐今晚会主动找他的原因。“基因组的检测做了吗?”顾翌安来回又将报告扫了两遍,确认没在资料里发现基因检测报告。“这里做不了,”俞锐在电话里说,“这边没有正规的检测机构,只能送到军总院研究所。”“军总院研究所?”顾翌安挑了下眉。“是,我已经让他们连夜送过去了,但估计也没那么快能出结果。”“病人情况现在怎么样?”顾翌安于是又问。“不太好,颅压一直在往上升,只能输点甘露醇。”停顿片刻,俞锐无力地叹了口气:“翌哥,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那样...那小女孩实在太可惜了...”针对这类病患,国内目前是没什么治疗方案的。美国那边倒是有一些更为有效的抗炎和抗感染的药,但未被正式引进的药物,国内任何公立或私立医院都是不能用于临床治疗的。顾翌安捏了捏眉心,最后说:“先抗感染吧,基因检测这边,我帮你去催一下。”话音落下的同时,落地窗外霓虹闪烁,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好有辆货船经过,连续发出悠长而空灵的汽笛声。听到这声音,俞锐明显地怔了怔:“你在军医大?”顾翌安抬起头,往窗外掠去一眼,低声回:“嗯,刚好过来这边处理点事情。”到这时,俞锐才发现顾翌安嗓子带着沙哑。他握着手机,拇指来回刮蹭着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叫了声:“翌哥...”“嗯?”回应的尾音是往上扬的,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只这淡淡一个字,便能勾得人耳朵发痒。俞锐在电话那头不自觉抿了抿唇,然后问:“你的手好些了吗?”“好多了。”顾翌安低声回他。时间实在太晚了,俞锐也不想耽误他休息,便又说了句:“那你早点休息,别忙太晚。”“好。”顾翌安简洁地应了声。他以为对面不会再说什么了,拿起手机正要挂断电话,却没想到俞锐又补了句:“晚安,翌哥。”于是,拇指刹停在半空,顾翌安怔愣好几秒,直到那头按断通讯,屏幕“嘀”地一声,切换回聊天界面。也许是这声“晚安”让之前的疲劳一扫而空,顾翌安阖上电脑从沙发上起身,单手插兜立在落地窗前,看了会儿外面的夜景。没过多久,他转身回来,再次拿起手机。电话接通后,他问:“你们在哪儿吃夜宵?”手机那头闹哄哄的,曹俊正被火锅辣得眼泪汪汪,接通前都没看清来电显示,听到顾翌安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匆忙报出一个地址。“你不是不来吗?”他接着又道,“太辣了,你要是不能吃辣就别来了,我都受不住。”顾翌安已经走到门口,将房卡取下拿在手里:“我不吃夜宵,我去找王主任聊点正事。”开一天会还没开够,半夜还得吃着火锅聊正事儿。曹俊挂完电话,边拿起纸巾鼻涕和汗一把擦,边还忍不住吐槽,果然是断情绝爱的工作狂。不仅如此,工作狂熬了整个通宵将手头事情全部搞定,第二天上午盯着实验室出完结果,跟着就一张机票直飞藏区某地。去之前也没提前跟谁招呼,带着满身疲惫,风尘仆仆就到了。他到的时候,俞锐和诺布都在手术室。只不过结果出来的时候,军总院那边还是提前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听说有位专家教授会带着报告亲自过来,藏区医院的桑吉老院长特意迎到门口,却没想到来人竟会如此年轻。“你是?”顾翌安从车上下来,桑吉就一直看着他,总觉得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长腿两步迈过去,顾翌安握住老人布满皱纹和白斑的手,主动打起招呼:“我是翌安,好久不见了,桑吉院长。”“翌安?”桑吉院长顿时睁大眼睛,笑出一脸的皱褶,“哦,对对对,翌安,你是翌安,我就说嘛,来我们这儿的帅小伙可不多。”“你啊,实在是太久没来了,我都没想起来,”桑吉院长把人拉开,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来,让我好好看看,这么多年没见,模样倒是没怎么变,越来越精神了。”顾翌安笑笑,回道:“我看您也一样,身子骨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硬朗。”桑吉老院长早已年过古稀。他是传统藏医出身,却又不肯局限在藏医传统的治疗手段上。尤其是刚出任院长,还踌躇满志的时候,他恰好遇上顾景芝最后一次带队医大八院到本地医援。俩人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当晚就在牧区一顶破旧的帐篷里,坐着小马扎,守着那点微弱的烛光促膝深谈。也是自那夜之后,桑吉院长便下定决心要对藏区医院进行彻底的改革。可以说,藏区医院之所以能从传统的藏医医院,到如今成为当地最有名望的藏西医结合型医院,皆是桑吉老院长三十多年雷厉风行,力排众议坚持下来的结果。与此同时,不管是对顾景芝,还是对医大八院,桑吉老院长始终都是感激的。不仅是因为八院每年都在派遣医疗队和志愿者过来,在得知桑吉院长意图改革后,顾景芝还曾专门指示八院,让医疗队在每次支援结束后,额外预留出两周时间专门到藏区医院这边做教学指导。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一面之缘而已,顾景芝便给予他如此大的支持,甚至还鼓励医大学生毕业后过来学习交流。每每想到这些,桑吉老院长都能生出无限感慨。医大的医援对顾翌安来说并不陌生。大学的时候,学院组织的每期医援,他基本都会参加,有时去新疆,有时去东北,不过藏区这边算是他来得次数最多的。一来是因为这边医疗技术水平落后,再者就是高原地区,总有些特发疾病,无论是麻醉方案还是治疗手段,都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义诊的同时,也更方便他收集信息数据做科研。格勒姥爷这台手术的时间会比较长,桑吉院长便将顾翌安带回到办公室,跟他说:“估计没那么快,你还得等上一会儿。”“没事,等手术完再说吧。”顾翌安应道。办公室里挂着各种锦旗跟横幅,有中文的,也有藏文的。顾翌安扫眼一圈,意外发现这里面的布局陈设居然还是跟以前一样。“俞锐他还是每年都来吗?”顾翌安盯着墙上一副匾额,语气像是随口问出来的。桑吉院长泡了两杯清茶过来,把他拉到红木椅上坐下,然后才回他:“是,每年都来。”热茶滚烫,从杯口往上不断升腾着薄薄的热汽,桑吉院长轻吹两下,喝下口茶,又道:“其实不止医援,像今天这样,有时候我们这边遇到一些棘手的病例,他也会在线上指导诺布,或者亲自过来主刀。”陶瓷杯盖磕出脆响,桑吉院长放下茶杯,温和笑道:“要说起来,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他头回跟着你来这里的时候,连最基础的急救都不会。”那时候俞锐才刚上完大一,暑假的时候听说顾翌安参加医援去了藏区,于是背着个吉他就跑来了。想起那会儿,顾翌安眼尾不自觉变得柔和起来:“那时候他还小,不会也很正常。”“是啊,当年还是个混小子,现在已经是个大主任了。”少年长成,桑吉院长既感到骄傲,同时也不免有些感慨。“我们这地方,医疗水平有限,好的医生也不愿意来这里。”桑吉院长苦涩地笑笑,“不瞒你说,我们这里就没有神经外科,能勉强接神外手术的,也就诺布一个。”“诺布吗?”顾翌安想起昨晚俞锐告诉他,最先发现小女孩脑膜炎异常的就是诺布。能有如此敏锐的判断力,要么靠平时积累,要么就得有一定的天赋,顾翌安将大致情况告诉桑吉院长,最后更是毫不吝啬自己对诺布的认可。桑吉院长摆摆手:“天赋肯定有的,这孩子也肯下功夫,但可惜,就算他能做手术,我们这边的设备也跟不上。”不同于别的科室,一名合格的神外医生培养周期不仅长而缓慢,同时还得依托医院引入的先进设备。缺人缺设备,还缺优秀的技术专家亲自带队,地方三甲医院不可避免存在先天条件的掣肘。病患诊出个大概,保险起见都会往八院这样知名的地方走,继而导致好的医生资源也往上级流动。如此恶性循环,甚至连上手的机会都没有,地方医院的神经外科自然会停滞不前。所以,老辈的专家不止一次发出感叹,这个科室上手难,成才更难。合格的神外医生都少,优秀的神外医生那就更是少之又少。聊到这里,桑吉院长长一声叹息,“若不是前几年,俞锐调派过来,手把手带了诺布两年,我们恐怕连普通的开颅手术都做不了。”“调派?”顾翌安神色微动,抬眸看向对方,“两年都在这里吗?”桑吉院长点头:“是啊,两年都在这边。”俞锐在八院神外属于中坚力量,加上他又是周远清最看重的关门弟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被调派到藏区医院。关于这点,不止顾翌安,就连桑吉院长也很清楚。看出对方的疑惑,桑吉院长略一回想,而后道:“那小子脾气又倔又轴,听说是因为什么处分,好像是为了避免牵连八院,所以才自请调派过来的。”又是处分...顾翌安眉头不自觉蹙起来,脑子里迅速闪过陈放上次指责俞锐时说的话。作者有话要说:不得不说,这声晚安,对于单身十年的人来说,威力着实有些大呀~ps:一直觉得,俩哥哥在事业上真的是最佳拍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