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中唤醒,意味着肿瘤暴露在视野下方后,麻醉医师将会实施唤醒麻醉,让患者在开颅的转态下清醒过来。主刀医生也将在此时通过功能区监测,进行视听测试,以此确定肿瘤切除范围,最大程度确保患者视听功能不受影响。作为国内知名且最年轻的小提琴家,柴羽不仅有着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就有着其他音乐家没有且羡慕的绝对音感。所以,除了保全柴羽的听力,俞锐还需要保证肿瘤切除不会对他的音感造成任何影响。从画线切皮开始,俞锐全程亲自动手,一步步逐渐剪开硬脑膜,暴露枕大池,牵拉形成手术视野区。此时,顾翌安正好换上手术服进来。对视一眼,俞锐从椅子上起身,顾翌安点头走过去,接替俞锐坐上主刀位。这是他和顾翌安提前商量好的。术中唤醒后,通过电生理监测的数据反馈,主刀医生需要快速通过功能区测试,以此评估柴羽的听力情况,同时确定切除范围。而这个过程,需要他和顾翌安共同配合才能完成。准备好后,俞锐冲麻醉科主任点头示意。不到半分钟,柴羽缓缓苏醒过来,睁眼时,他发现俞锐站在不远的位置,看着他,肩膀上还架着一把小提琴。有点害怕,也有点恍惚,柴羽闭上眼睛又睁开,嘴巴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锐哥...”俞锐“嗯”了声,跟他说:“别担心,一会儿我会站到旁边,还会用琴拉几段旋律出来,你试试看,能不能听清我拉的什么曲子。”柴羽眨了两下眼,说:“好。”接着,俞锐移步到柴羽的视野盲区,跟顾翌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下一秒,俞锐便抬起琴弓,缓慢拉动琴弦,与此同时,一段悠扬轻快的旋律回响在手术室。曲子只拉了一小节,停下后,俞锐问柴羽:“怎么样?能听出来吗?”“是....”柴羽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不用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或者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剩下的就交给我和俞锐。”顾翌安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试图缓解柴羽的紧张跟害怕。因为头是固定的,柴羽动不了,只能下意识去眨眼睛,跟他说:“好。”顾翌安又向俞锐使了个眼色,之后移动手里的单极电凝,重新刺激旁边位置的功能区表层。“我想起来了,”柴羽忽然说,“锐哥你刚拉的是舒伯特小夜曲。”顾翌安停下动作,抬眼去看俞锐,俞锐冲他点了点头。琴弓再次拉动,第二段旋律柴羽答得也很快,曲名没问题,但他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是我记错了么,你刚拉的那一小节,E调好像降了半音。”闻言,俞锐反而笑笑,肩背也轻松下来:“没错,我故意降的。”“难怪呢,我说听着怎么有点不一样。”柴羽说。为了测试柴羽听力跟音感,俞锐挑选的曲子多种多样,中间还故意变调或者降音。第三段柴羽反应还要更快,甚至俞锐都还没拉完,他便答出曲名,念出是第三段第四小节,还把俞锐故意拉错的音调精准无误找出来。很幸运,后面的进展几乎可以说是非常顺利,连其他几位医护人员,包括被陈放特意请来的电生理监测师,以及麻醉科主任,全都跟着松下一口气。功能区测试结束,俞锐放下小提琴走过去,握了握柴羽的手,发现他手里全是汗,连平安符都被浸湿了。“再睡会儿,等下次醒过来,你就没事了。”俞锐看着他的眼睛说。“嗯。”柴羽依旧只能靠眨眼代替点头,“谢谢锐哥,也谢谢顾教授。”柴羽很快再次进入麻醉状态。俞锐先去外面洗了下手,才又进来。他半举着胳膊,站在顾翌安身侧:“我来吧翌哥,你先去歇会儿。”顾翌安毕竟不是八院的大夫,更不是柴羽的主刀医生,所以肿瘤切除还是得由俞锐操作。推开显微镜,顾翌安将吸引器和单极电凝交回给俞锐,起身后又跟大家打了下招呼,便摘掉手术服离开。感应门出来,顾翌安身上还是那身湖蓝色洗手服,帽子已经摘了,口罩却还挂在脖子上。他按着脖子视线扫过四周,而后顿住。长椅上,霍骁曲腿躬身,脊背塌陷,头埋在双膝之间。东院的病患较少,神外手术室又相对独立,所以整条走廊只有他,形单影只。跟以往吊儿郎当那副模样完全不同,此刻的霍骁,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低气压,状态看起来既颓废又落寞。顾翌安原本是要去更衣间,不知为什么也没去,反而去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清水回来。他坐到霍骁旁边,也没说话,只是将另一杯水递给他。霍骁抬起头,看清对方后愣了愣,之后才接过杯子:“谢、谢谢。”看他连洗手服都换好了,顾翌安于是问:“既然这么放心不下,怎么不亲自进去看看?”霍骁轻扯嘴角,摇头没说话。尽管对方并没有问起,顾翌安还是把刚手术室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最后他说:“剩下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有俞锐在,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知道,”霍骁双手握着杯子,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谢谢。”“我没做什么,这话你该跟俞锐说。”顾翌安头往后仰,整个人都疲惫地靠在墙上。霍骁笑了声:“我欠他的,又何止一句谢谢。”顾翌安没再说话。后面陆续又来了几波医护人员,经过他们进到隔壁手术室开始消毒备台。俩人就这么坐着,久久都没人开口。肩背放松下来,顾翌安视线虚焦地盯着白墙,他最近其实又忙又累,已经很久没能像现在这样单纯地坐着休息了。水快喝完了,顾翌安本打算起身,霍骁却在这时候冷不丁开口:“其实,你上次说,既然要赌何不赌大一点——”话说半截便停住,顾翌安缓慢地看向他,眼神示意对方继续。霍骁也抬起头来。对视片刻,他说:“没别的意思,就是忽然有些羡慕...”顾翌安微愣一秒,似是不解:“羡慕?”“是,羡慕。因为命中注定这个词,对你们来说,可以无限美好,对我来说...就像天大的笑话!”霍骁将视线侧开,眼皮也耷了下去。“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进去吗?因为我不敢,我也不配!”他咬紧下颔,手里的纸杯被捏到变形,杯里的水溢出来,瞬间洒了一地。“像我这样的人,这辈子都只配躲在黑暗里...”顾翌安沉默着,眉心蹙得很深。直觉告诉他,霍骁和柴羽之间的关系,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甚至可能掺杂了某些无法承受的过去。他本想说点什么,可斟酌再三,终是没有开口。但霍骁却坐起来,头抵在墙上,主动道:“知道为什么吗?”顾翌安没说话,无声地看着他。半天对视,霍骁肩膀随后抖了两下,笑出好几声嘲讽,可除了嘲讽,里面又有很多其他浓重的情绪。眼眶逐渐湿润,眼底渗着红血丝,眸光也是割裂开的,像是摔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里面含着无尽的哀和痛。而这伤和痛,远望过去,看起来就像连绵不尽的起伏的山脉。然后,顾翌安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因为我欠他一条腿!”“这辈子、我都他妈、欠他一条腿!”-命中注定这个词,大多时候听起来都是缱绻美好,甚至令人心驰神往的。可谁说它带来一定就是恩赐?同样是五岁的年纪,俞锐失去爷爷,却被命运眷顾,在无边黑暗里落给他一束光,让他意外邂逅了顾翌安。而柴羽却不然。一场车祸让他失去双亲,原本是不幸也是幸运,父母将他护在身下,让他幸免于难,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可也是在同一天,当他在医院里需要手术的时候,恰好遇上一位调皮捣蛋的小孩儿。那名小孩儿因为跟护士母亲闹脾气,故意弄乱器械盘里几只针剂,无意中导致两位病人的麻醉药物被调换。其中一位病人毫无影响,可偏偏柴羽对调换后的药物产生严重过敏,最终不得不截断右腿,成为一辈子的残疾。那名小孩儿,就是霍骁。人和人之间的羁绊,看似寥寥几种,总也逃不过爱恨别离。顾翌安对于俞锐,跟霍骁对于柴羽而言,两者之间的意义,几乎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同样是被命运安排,同样是一次邂逅。可命运送给他们的,除了此生斩不断的羁绊,同时还有压在他们之间,那座巨大的,甚至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山。听完这样的故事,顾翌安也很难不动容。在一起的理由可以很简单,仅仅只是喜欢便足够,可放手的理由却很多,万般种种,各不相同。在霍骁和柴羽身上,他看到的是一场逃不掉,也解不开的宿命。那么,他和俞锐呢?年少相爱,曾经爱到刻骨的人,他们又是如何就这么走散的?深夜安静的房间里。顾翌安坐在书桌前,十指交叠着抵在额间,久久未动。屋子里也没开灯,只电脑自动锁屏后,背景图片晃动着发出一点幽暗的蓝光。入秋了,夜深以后,温度逐渐往下降,阳台的推拉门没关,凉风一阵阵地往里吹,不仅感觉到冷,甚至带着提神醒脑的功效,让人越发地清醒。有人叩门,发出“笃笃”两声响动。顾翌安缓了半晌回神,然后才起身去开门,顺便按亮了房间顶灯。“你电话是不是关机了?”门开后,曹俊站在门口问他。“嗯?”顾翌安扭头回去,拿起桌上的手机,锁屏键按了两下没反应,“应该是没电了。”他给手机重新充上电,语气淡淡问道:“找我有什么急事吗?”曹俊走进屋,跟他说:“徐老没联系上你,就给我打了电话,他说试验点这边情况要是稳定就让我们赶紧回去,毕竟军总院这次的情况,我们比较清楚,而且研究所那边也需要我们把组织样本跟血液样本亲自给带回去。”经过这段时间不断来回地试验跟排查,顾翌安跟研究组一致认为,军总院这几起不良事件,最大可能是跟受试者基因缺陷有关。只不过,这类基因缺陷很可能是因为种族跟地域,或者生活习惯造成的。目前看来,这类不良事件只在国内西南地区出现,其他地方并没有同类情况发生。毕竟这类基因缺陷直接导致病人接种COT103疫苗后出现排异反应,哪怕是斯科特研究所那边,都必须要尽快查明原因,否则根本无法在Ⅲ期试验结束后给出合理解释。顾翌安没接话,他刚走过去本来是要关门的,最后却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远处某个地方,像是在思索,也像是在走神。曹俊已经不是头回撞见顾翌安面向那头发呆了。狐疑着过去,曹俊跟着也往那边瞅过去,几乎一眼,他就看到远处亮灯的杏林苑。曹俊一愣。好巧不巧地,他前两天刚听说俞锐就住在那边。眼睛无意识眨了好几下,曹俊又想起之前顾翌安去藏区医院,俞锐恰好那时候也在。最关键的是,从藏区医院回来,顾翌安状态就前所未有的不对劲。即便再实诚,曹俊这时候也看出点猫腻来。更何况,他明显感觉到,顾翌安并不是很想现在就回美国。他脑子转半天,嘴巴抿了好几下,最后还是决定将聚餐那天俞锐问他的话告诉了顾翌安。本以为听到这事儿,顾翌安至少会有些惊讶,没想到顾翌安却一脸平静,只“嗯”了声就没了。“这件事,是不是给你们造成了什么误会?”曹俊试探着说。事实上,他最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对俞主任有什么想法。但这话题太私人了,而且他始终认为顾翌安有一位已故前任,所以没好意思直接开口,只能委婉地换种问法。顾翌安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很淡:“是不是误会,他如果真想知道,早就来问我了。”就像大学那会儿,误会他和周思蕊那次一样。“你的意思是?”曹俊还是不太懂。顾翌安侧过身,长睫往下遮住一半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意思就是,也许比起去证实这件事是假的,或许在他潜意识里,更希望这是真的...”“不会吧,我看俞主任他——”曹俊站直了身子,还想说什么,顾翌安抬手打断他:“回美国的事,就按徐老的意思来吧,工作交接完,让军总院那边把标本送过来,我们立刻就走。”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们翌哥太了解俞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