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一场雨连绵不断,细细蒙蒙地下了两天。风也刮得厉害,北城夏季仅剩的那点潮热被风雨洗刷得很干净,空气都是微微湿润的,呼吸之间,还能闻到一丝丝沁人心脾的草木香。跟随秋雨同时到来的,还有八院最新一期的医援名单。手机文件点开,看到霍骁名字的时候,俞锐当即皱起眉,按掉手机立马就去了麻醉科。到门口,俞锐先是透过玻璃窗往办公室里瞧了眼。百叶帘都是拉上的,缝隙之间也没见一点光线落出来,像是屋里没人,里面连灯都没开。但去之前,俞锐特意查过麻醉科的排班表,知道霍骁已经连熬了三天手术,现在正好没班。确信霍骁就在里面,俞锐敲了敲门,直接转动门把走进去。果然,办公椅上的人影,四仰八叉地仰躺着,双腿搭在桌面上,身上的洗手服皱皱巴巴,光看身形轮廓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废。俞锐把灯拍亮的时候,冷白光线有些刺眼,霍骁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挡眼睛,导致下巴上那层密麻的清茬越发显眼。单看霍骁这幅样子,简直比他从研讨会回来那会儿还不要命。“有...”声音哑得跟被磨砂纸滚过一样,霍骁捏着喉结清了清嗓子,“找我有事?”默然看他两秒,俞锐走到饮水机前,拿了纸杯接下大半杯温水,又走到他旁边,将杯子放到桌面上。“先喝口水再说话,你那声音我听着扎耳朵。”霍骁拧着脖子转两圈,腿从桌上拿下来,人也跟着坐直了,伸手拿起杯子喝水。倒难得有这么老实听话的时候,俞锐笑了声,心里默然叹气。抱臂靠在桌沿上,俞锐直奔主题:“这次去新疆的医援,你报名了?”大概是太久没喝水,真的渴了,霍骁仰头将整杯喝完,自己又起身去接第二杯。“你都看到名单了还问?”这次他接的全是冰水,喝到嘴里,沿着喉咙,食管,再滑到胃,冰得他五脏六腑都带凉气。俞锐皱了皱眉:“那申请常驻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单纯的医援,最短一个月,最长也不过三月,可申请常驻就代表归期未定,甚至跟医院直接调派过去,下放当地两三年的性质毫无差别。但很明显,霍骁这不算下放,顶多是自我放逐。“阿勒泰那边有家三甲医院希望我过去,不仅是做技术培训,院长那边还想让我长期留下来管理整个麻醉科。”霍骁将杯子扔进垃圾桶,回应的语气毫无起伏,表情看起来也很平静。俞锐眉头皱得更深了:“长期是多久?”“归期未定,”霍骁走到窗边,将百叶帘拉起来,两面窗户也推开透气,“可能三年,可能五年,也可能十年。”“你——”俞锐身子都站直了,他盯着霍骁傲然直立却又满是疲惫的背影,嘴巴动了半天,可都不知道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跟丛凉一样,指着他鼻子骂,直到把霍骁骂清醒为止。可丛凉不了解的内情,俞锐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太知道霍骁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从十岁起,霍骁就像个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柴羽,偷偷地护着他,他读书的时候虽然也打架,但和俞锐完全不一样,霍骁打架从来都是为了保护柴羽。那些僻静的小道,那些阴暗的巷口,柴羽能够一次次安全到家,全都是因为霍骁守在暗处。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霍骁胸口被人连划三刀,肋骨都露出来了,躺在医院大半个月,却还惦记着让俞锐帮忙护送柴羽回家。不止如此...高一那年,丛凉相机里的照片被人恶意张贴到公告栏,柴羽因此无端陷入流言和恶意当中。为了保护对方,也为了终结这场恶意,霍骁不得不狠心转学。可离开后,他又总是忍不住偷偷回来,就为多看柴羽一眼,确保他安然无恙。到大学的时候,当得知柴羽要出国留学,霍骁几乎想都没想,立刻便向学校递交材料,申请交换到柴羽所在的国家。哪怕后来柴羽毕业,经常都要跟着乐团到处去表演,霍骁仍然每场演奏会天南海北地跑过去,全副武装地看完整场演出,直到最后才离开。明明触手可及,明明情深刻骨...可偏偏当柴羽鼓起全部勇气,想要走向他的时候,他却选择躲起来...甚至,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要把自己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俞锐实在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霍骁,沉默半天,视线移到窗外,乌云蔽日,天空是黑沉沉的,连带着屋里的气氛也一片阴郁。过了好久,俞锐还是没忍住:“你确定不会后悔么?”霍骁没动,依然保持背对他的姿势,片刻后,他问:“那你呢,你后悔过吗?”俞锐一怔,随后轻扯嘴角,笑了声。是啊,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既然有勇气做选择,无论结果怎么样,始终都得咬牙受着。后悔,对他们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只在寂寞无人的深夜里问给自己听,用来独自舔舐伤口的罢了。没再说话,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让对方更加难受而已。俞锐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他按住门把又顿住,像是犹豫了许久,他还是决定开口:“手术前,柴羽跟我说过一句话。”霍骁没应。俞锐也没转身,就这么,彼此背对着。顿了两秒,俞锐才出声,将柴羽的原话转达给对方:“他说,只有我能面对自己了,我才能真正面对霍骁。”话说完,俞锐也没再停留,很快便拉门出去。门被惯性带着,渐渐阖上,他暂时没走,背靠墙面,掌心按在走廊扶手上,微仰着头发呆。不足半分钟,屋里猛然响起尖锐刺耳,又杂乱无章地摔打声。只听声音,俞锐都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椅子被踢到了,玻璃杯被狠狠摔碎,办公桌上,一叠叠厚厚的资料掀翻在地,连电脑都被砸出“哐”地一声。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俞锐听见霍骁带着哽咽和哭腔,用低沉的嗓音大喊道:“傻子,全他妈都是傻子!”“可怎么能有你这么傻...”-也许是天气原因,也许是秋天总带着淡淡的感伤。俞锐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心里老是惴惴不安的,总感觉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事要发生。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心外的会诊给叫走了,好不容易讨论完,出来后急诊那边也找上他。事情一桩桩地来,瞬间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午饭和晚饭都只匆匆扒了两口。这段时间,COT103Ⅲ期各个试验点的工作,顾翌安基本都已经交接给个项目研究组的组长。临床试验已经逐步进入正轨,后续工作他只需要远程沟通即可,的确不需要专门守在国内。更何况,无论是霍顿医疗中心,还是斯科特研究所那边,一直都在催着他回去。从肿瘤科出来已是深夜,苏主任堆着一脸疲惫的笑容,问顾翌安:“顾教授是明晚的飞机吗?怎么走这么急,我这都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顿便饭呢。”沿着走廊到电梯厅,顾翌安迈着大步,微笑道:“是有点急,美国那边事情比较多,这次可能没机会了,下次如果还回来的话,我们再约。”“看起来也只能这样了。”苏主任送他进电梯,冲他挥了挥手,“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啊,我们下次再见。”顾翌安点头应了声:“好。”电梯门阖上,按键的手指却悬停在半空,犹豫片刻,指尖最终还是落在数字五上面。晚上十点多,神外病区的病房都已经熄灯了,整条走廊却还亮如白昼。一路走过去,顾翌安发现办公区人也不多,看起来今晚还算平静,有部分值班医护已经趴在桌子上开始打盹儿。侯亮亮正对着电脑写病程,顾翌安站定在他背后,曲指扣了下桌面打断他。侯亮亮扭头看到他,惊讶地叫出声:“顾大神?”说完又亡羊补牢似的捂上嘴。他瞪着眼珠子,见顾翌安身穿便服,臂弯上还挂着西服外套,一看就是准备下班的样子:“你是来找俞哥吗?”顾翌安淡淡点了点头。侯亮亮于是说:“可他今晚应该走不了,今天手术的两位病人还在监护室观察,他说要留下来看看。”顾翌安没接这句。综合办公区斜对面就是俞锐办公室,顾翌安目光转过去,屋里像是没开灯:“他人呢,不在办公室吗?”“应该还在,”侯亮亮勾头瞄去一眼,“可能是在补觉,我反正没见他出去过。”移步到门外,顾翌安轻转门把往下按。走廊灯光如扇面展开,落入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顾翌安抬眼望向办公桌,绷紧的嘴角不自觉放松下来。侯亮亮说得没错,俞锐的确是在睡觉。可屋里空调打得太低,顾翌安开门就被室内冷风吹了一身,怕把人吵醒,他走路动作都放得很轻。大概是真的累坏了,整个人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胳膊交叠着,额头抵在腕骨处,肩颈两侧的白大褂都被挤压到中间,压出层叠的皱褶。来到身侧,顾翌安先是抬手碰了碰俞锐耳朵,太冰了,冰得他指尖都是一缩,甚至连不小心擦过的发梢都是凉的。顾翌安眉头瞬间蹙起。这么睡不仅胃受不了,人搞不好也得感冒。他环顾四周找到空调遥控器,不知是空调坏了,还是遥控器坏了,按半天也没见任何反应。关倒是能关,开的话,就只能保持现有的温度。室外下雨,室内潮热,不开空调闷出一身汗,效果也是一样。好在他臂弯里还搭着西服外套,无奈之下,顾翌安只能走过去,将衣服展开披在俞锐肩上。睡着的人动也没动,像是毫无所觉。顾翌安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他终是没忍住抬手,食指微蜷再次靠近,指节贴在俞锐的脸上。从额角那道淡去的旧疤,渐渐往下,沿着眉骨,到鼻梁,就这样轻柔地刮下去,随后顿住,长指展开,指腹轻按在唇上。“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肯问是吗?”像是不愿惊醒睡梦中的人,顾翌安开口的声音轻似一片掉落的树叶。“以前只知道你骨头硬,怎么嘴也那么硬呢...”“睡觉也皱眉,我回来,竟让你这么不开心吗?”他眼底含着清凌的水波,里面盈满了温柔和眷恋,明明是在自言自语,可降落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又透着无尽的心酸失落。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如果看着俞锐的眼睛,他就真的没法说再见了。顾翌安轻抿嘴角,伸出去的手缓慢收回,而又虚攥成拳。垂眸片刻,他俯下身,薄唇贴近俞锐额角那处旧疤,然后轻柔地落下一吻。“晚安,小鱼儿。”他凑到俞锐耳边,“祝你永远好梦,平安快乐。”起身离开,步行至门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别走...翌哥...”身体倏然绷紧僵直,顾翌安刹停在门口,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甚至忘了落到门把上。嘴硬的人,睡着了才会说真话,这样的习惯倒是一点都没变...可就算知道那只是一句梦呓,顾翌安仍是狠狠闭上眼,眼底情绪难掩,以至于睫毛不自主地微微颤动。许久,眼睛才又睁开,眼底含着清润的水光。回来那天,他跟徐暮说,他在赌,赌俞锐对他的感情,也赌在俞锐心里,他到底还有多少分量。时至今日,这场赌局他没赢,可也算不上输得彻底。顾翌安嘴角轻扯,一抹笑意清浅又苦涩:“也就只有在梦里,你才会叫我别走...”自始至终,顾翌安都没转身,甚至余光都没再多看一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用力按动门把,开门,抬腿,再关门,一步到位,然后迈着大步走向电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