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书房门口,俞锐视线微垂,手悬在门把上方,犹豫半晌也没落下去。静站好一会儿,他将手撤回来插进裤兜,背过身抵在墙上,仰头长叹一声。那箱被俞泽平珍藏多年的试卷跟成绩单,还有沈梅英今晚说的那些话,让他心里翻搅得难受,实在太不是滋味了。细细想来,他从小都在父母的包容跟呵护下长大,沈梅英是典型的慈母,俞泽平对他尽管严厉,却还是无形中给了他极大的自由。甚至,他知道俞泽平希望他学物理,弥补俞淮恩未尽的遗憾,可自始至终俞泽平也从未强迫他,更没给过他任何压力。莫名就考去读医大,这件事让俞泽平震怒,俞锐是有感受的。但他从未去深究俞泽平震怒的原因,更不知道在这背后,连带着心底那份失望和伤心,他爸也一并收起来,没让他窥探半分。不知怎么,俞锐一下就想起了钟鸿川,想到钟老九死一生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坚持躺上手术台。顾翌安说的对,这些年,他只当俞泽平老小孩一样地哄着让着。可他却忘了,在另外一片天空下,无论是以前的俞泽平,还是如今的俞院长,从始至终都是让人仰望的存在。他甚至都忘了,老院长也有自己的热爱,也有自己的失意。这些年,老院长看似醉心在养花养草上面,实际不过是为了隐藏心底那份失落,无奈寻点消遣打发时间罢了。而他以关心自诩,居然用那些话,随意地就伤了老院长的心...一想到这里,俞锐胸口就堵得慌,他曲指抵住眉心,再次重重地叹下一口气。“咔哒”一声,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俞锐扭过头,视线刚好跟俞泽平撞上。看到俞锐,俞泽平怒意未消,鼻子用力“哼”出一声,扭头就往对面卧室走。见老院长连行李箱都拎上了,俞锐站直身子,赶紧跟过去。卧室里,行李箱被俞泽平打开,平放在地上,俞锐抱臂歪靠在门框,看着他爸从衣柜里收拾出好几件衣服,随意地就往箱子里扔。“怎么个意思啊老院长?您这是要离家出走呢?”俞锐站了会儿,笑着走进去,还试图开开玩笑缓和下气氛。俞泽平明显不吃他那套,还把拦路的俞锐给掀开,又从床头拿了几本常看的书丢进箱子,连平时常用的眼镜都给稍上了。磨砂款半透明的眼镜盒,俞锐视线轻扫过去,弯腰拿在手里,随后打开盒盖,取出那副镜框早已掉漆的眼镜,前后翻看两眼。“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这副眼镜您还留着?”俞锐将眼镜放回去,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俞泽平一怔,站在床边扭头看他。俞锐抬起手,食指点在自己额角的旧疤上,笑着又说:“记得没错的话,这眼镜还是小时候,你砸我那副吧。”俞泽平还是没出声。七岁那年,俞锐参加电视台比赛又闹退赛那回,俞泽平从基地跑回来替他收拾烂摊子,结果俞锐死不认错,好说歹说也不肯再去参加比赛,倔得跟头驴一样。俞泽平当时也是气急了,火压半天没压住,摘下眼镜猛摔桌上,玻璃镜片当场砸得满屋乱飞,最后给俞锐额角留了道疤。这事儿过去都快二十五年了,借着卧室那点晦暗不明的灯光,俞泽平看着俞锐,视线移到额角,浅浅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其实不止俞锐额头留了道疤,俞泽平心里也留了一道。他始终留着以前那副眼镜框,无非就是想时刻提醒自己,也问自己,究竟要如何才能做一个合格称职的父亲。半天没出声,俞锐将眼镜盒递到他爸面前:“镜框都掉漆了,怎么也不换一副新的?”俞泽平皱着眉,拿回手里又给扔进行李箱,嘴里咕哝出一句:“能用就用,换什么新的。”俞锐笑笑没说话。他看眼行李箱,走到衣柜前,重新收拾出几件毛衣放进箱子:“再过一阵儿就降温了,你那些衣服都用不上,外套得带棉服和羽绒服。”“你——”俞泽平表情有一瞬都是僵硬的,开口才说一个字,剩下的话,老院长太要面子,明明堵到喉咙口了,硬生生还是给咽了回去。俞锐把整排衣柜都打开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冬天那些外套,估计是被他妈给收起来了。“算了,剩下那些还是晚点让老教授来给你收拾吧。”俞锐阖上柜门,看着他爸说。俞泽平也看他,俩人互看半天,谁都不说话。父子俩都是硬脾气,谁都不会说软话,可到底是俞锐有错在先,还是他先低头叫了声“爸”。俞泽平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挺严肃。沉吟一声,俞锐语气诚恳:“刚在饭桌上,是我说错话了,您别跟我生气,也别过心。”听到这句,俞泽平神色总算有了些许松动,语气也放软了些:“怎么突然又变了?”“那你呢?当初为什么又同意我退赛?”俞锐不答反问。说到这个,俞泽平还是来气,横他一眼说:“好意思说,你自己死活不肯参加,难道我还能把你绑进电视台不成?”“那高考呢?我拒了保送去读医大,你又为什么会同意?”俞锐又问。这事儿到底是老院长心里的痛,可他什么都没说,还反问俞锐:“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俞锐点了点头:“那倒也是。”父子俩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谁都没忍住笑。笑完,俞锐鞋尖踢了下行李箱,说:“行吧,那你继续收拾,我先出去了,走之前我再给你约个全面点的身体检查,让廖主任给你多开点药带上。”步行至门口,俞锐停下,忽地又叫了声“爸”,问:“我没学物理,是不是让您老很失望啊?”他都没敢转身,不敢去看他爸失望难过的眼神。气氛再次沉下去,客厅飘来的电视歌舞似乎都在变遥远,俞锐感觉自己甚至能听到他爸沉缓的呼吸声。好几秒没应声,俞锐抬腿都准备要走了,背后俞泽平却突然开口:“你从小就有主意,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也没人劝得了...”微微一顿,俞泽平接着又说:“何况你想学什么和我希望你学什么,那是两码事,你首先是俞锐,其次才是我儿子。”心里倏然一阵酸涩,俞锐这才转过头。视线对上,俞泽平冲他徐徐点了下头,这才答了俞锐问他的那句话:“所以,我有过遗憾,但没有过失望。”——俞锐走了以后,沈梅英和顾翌安就坐在花园边的藤椅上聊天。桃木盒里一大摞试卷全是满分,看着就跟标准答案一样,可顾翌安还是看得很认真,全都细细翻了一遍。成绩单也看了,除了语文,其他每门课,俞锐也几乎都是满分。他是知道俞锐很聪明,大学那会儿,那么难的专业课,俞锐随便听几节,考试前翻翻书,轻轻松松就能考满分。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捧着一摞俞锐的学生时光,又是另一回事。他一页页翻动着这些薄薄的试卷,脑海里止不住在想,这只独属于他的小刺猬,到底曾经该有多耀眼。沈梅英见他看得那么认真,还把俞锐小时候的相册也给拿出来,顾翌安每翻一页,沈梅英就在旁边絮叨一些俞锐小时候的趣事。她说俞锐小时候就是孩子王,学习好但也遭恨,从基地幼儿园开始就没断过跟人打架,混事儿从小就没少干。顾翌安翻动着相册,每张照片他都会看很久,拇指划过照片里那只熟悉又陌生的小人儿。哪怕照片里的小人儿,千篇一律地耍酷,还一脸不耐烦,顾翌安看他的眼神始终也是安静温柔的。都是过来人,沈梅英只看他一眼,就什么都懂了。她笑笑又说:“其实不止这些,俞锐小时候折腾了不少事,奖杯奖状家里多得摆不下,很多都被我给收储物柜里了,你要想看的话,我回头帮你找出来。”顾翌安停下翻页的动作,抬起眼:“这样会不会太麻烦?”若在平时,顾翌安是不会这么麻烦长辈的,可他根本忍不住,那些他来不及参与的俞锐的过去,他实在太想一探究竟了。沈梅英摆摆手:“不麻烦,纸箱都是包好的,上面贴了便签,一眼就能找到。”顾翌安轻点了下头。见沈梅英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顾翌安阖上相册,试探性先问了一句:“老师是不是有话想说?”隔着玻璃门,沈梅英先是看眼客厅,确认没人,而后转向顾翌安,斟酌片刻才开口:“你跟俞锐,你们俩以后怎么想?是留在北城,还是去美国生活?”这句话刚在饭桌上沈梅英就想问了,被俞锐中途给打了个岔,可她憋半天了,到底还是没忍住。“留在北城。”顾翌安语气很平静,回得也很干脆,甚至还把自己所有安排都悉数告诉了沈梅英。“美国那边的工作交接,我已经处理好了,父母那边我也说过了,以后每年他们回来一次,或者我和俞锐利用假期过去看他们都可以。”沈梅英听完,好半天没出声,表情都是凝固的,顾翌安早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还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实在很难不让她惊讶。当父母的心情都一样,沈梅英当然也希望俞锐能留下来,可顾翌安的父母呢,又何尝不希望孩子就在自己身边。惊讶过后,沈梅英微微皱了下眉:“我只是问问,不是要逼你们做选择,无论是留在北城,还是去美国,我和俞锐他父亲都不会反对。”顾翌安说:“我知道。”这些早在回国之前,顾翌安就已经想好了。俞泽平身体情况摆在这里,还有八院神外,周远清,陈放,赵东。好友,恩师跟父母,俞锐全部的牵挂都在北城,顾翌安就没想过要把俞锐带走,更不会让俞锐为难。他需要的只是俞锐,其他所有的一切,他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解决。沈梅英看着眼前的顾翌安,脑海中再回想起大学那会儿的顾翌安,一时有些恍惚,也有些感慨。她轻叹口气,缓声说:“这些年你不在,俞锐就一直住在杏林苑里...”“家里明明有房间,离得又近,我跟你伯父也不知道说了他多少次,让他搬回来,可他始终就不肯...”“虽然俞锐嘴上跟我说你俩有缘无分,可我的儿子我清楚,他一直都在惦记你,没忘记过...”说到这里,沈梅英眼眶都开始红了,顾翌安心里一酸,赶紧抽出桌上的纸巾给她。沈梅英接在手里,侧过身,擦掉眼角那点湿意。人从来就不是单独割裂的个体,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尤其是那些或激烈或浓重的情绪,避无可避一定会传递给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年少时爱得热烈滚烫,分手也像余震一样,无端牵连到身边许多人,家人排在首位,其次是最亲近的几个朋友。看沈梅英这样,顾翌安心里也难受,他自责道:“是我的问题,是我让他等太久了。”沈梅英摇头跟他说:“我不是怪你,你是好孩子,俞锐能跟你在一起,也是他的幸运。”她看着顾翌安,眼里含着明显的水光:“我就是想起他这些年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心里有些难受...”顾翌安站起来,走到沈梅英身边,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借此传递一点安慰。又过了一会儿,沈梅英渐渐平静下来,抬手示意顾翌安坐下:“今天进门的时候,知道为什么你伯父要让你改口吗?”顾翌安一愣。沈梅英笑着解释:“让你叫声伯父,以后你就是家里人了。”“老师...”顾翌安刚出口,又换了称呼,“伯母。”“以后不讲究,老师院长也好,伯父伯母也好,都一样,叫什么都行,”沈梅英说,“你们俩以后好好的就行。”别的话,沈梅英也没再多说了,余光里,俞锐正从客厅过来,她站起身说是要去把菜重新热一热。顾翌安本想跟去帮忙,沈梅英按着他肩膀,没让他动:“我去就行。”俞锐推门出来,沈梅英刚好转身要进去,俩人正好打个照面。看沈梅英脸上挂着点泪痕,俞锐轻怔一秒,赶紧问她怎么了这是,沈梅英说手上沾了点蒜沫,给刺的。俞锐不放心,跟着进去,直到确认沈梅英没什么事才又出来。他出来的时候,顾翌安坐在花园边的台阶上,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俞锐曲腿坐到顾翌安旁边,凑过去看一眼,发现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老教授连这都给你看了?”顾翌安笑笑没说话,翻到其中一页,指尖轻点在某张照片上:“这张照片怎么回事?”俞锐看眼照片,立马就说:“不是,这我还真得解释一下。”那是俞锐幼儿园的一张照片,好像是在一场什么开放日的活动会上,当时有个小女孩热情地想要给他送蛋糕,结果被板凳绊了一跤,直扑扑地摔他身上。俞锐被压在下面,还被蛋糕糊了一身,那小女孩儿也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怎么了,瞬间哇哇大哭,搞得俞锐从此对女孩儿的哭声都有心理阴影。幼儿园的老师当时看那画面就挺滑稽,顺手按下快门,于是便有了这张照片。认真解释完,俞锐再次重申道:“我真什么都没做。”“嗯,什么都没做。”顾翌安淡淡道,“可是听沈教授说,这小女孩儿的母亲很喜欢你,还想跟你结个娃娃亲,是这样吗?”“这跟我没关系啊,我从小都不跟小女孩儿玩儿的——”俞锐话没说完又觉得不对,卡在中间停住了。他盯着顾翌安看半天,头往后仰,眉毛也挑起来:“不是吧翌哥,幼儿园的醋你也吃?”顾翌安也挑眉:“怎么,幼儿园的醋就不能吃吗?”“能,”俞锐重重点头,接话接得飞快,“我娘胎里的醋你都能吃,还就你能吃,别人都不行。”被这么哄着,顾翌安眼里那点笑意很快就满了,他阖上相册,胳膊撑在身后,另只手抬起来,贴近俞锐的脖子,捏了捏他的耳朵。俞锐看他眼神不太对,眼里还有清润的水光,轻声问道:“怎么了这是?你手上也沾蒜末了?”“不是,”顾翌安很轻地摇头,“刚看到你的成绩单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人生原本就有一万种可能,好像因为我,最后只剩下医生这一种。”静静地对视片刻,俞锐抓过脖子后面那只手,郑重地扣进手心,很快,连他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他直视顾翌安,认真道:“不是你让我的人生只剩一种可能,而是你帮我从一万种可能里,找到了我最想要的那一种。”微微一怔,顾翌安眼尾渐渐柔软,眼神盈满温柔,看着俞锐,再没说什么。徐徐夜风滑过,月色清亮皎洁,俩人就这么坐在台阶上,胳膊撑在身后,半仰着闲聊。也不知怎么起的话头,俞锐忽然问了句:“诶,你说要是我们都出生在古代,会是什么样的人啊?”顾翌安想了想,说:“你的话,应该会是义胆忠肝的真侠士,或者是铮铮铁骨的大将军。”情话谁不爱听呢,俞锐笑得嘴角都扬起来,还“嗞嗞”两声说:“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帅呢?”顾翌安偏过头,眼尾挂着柔软的弧度:“那我呢,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样?”“你啊,”俞锐微眯起眼睛,“那你肯定会是九五之尊,一代明君,我呢,就做你的大将军,替你开疆拓土,也替你镇守边关。”闻言,顾翌安没忍住,摇头一阵失笑。俞锐挑眉:“怎么?不愿意啊?”顾翌安抬手摸着俞锐后颈,拇指指腹摩挲他的下颔,看着俞锐的眼神专注而柔和。他淡淡开口,嗓音随着夜风窜进俞锐耳朵,很轻也很温柔:“不是不愿意,是不想,不舍得,不想你离我那么远,也不舍得让你去受伤。”俞锐没出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就凑过去,咬住顾翌安一侧的耳朵,咬完又含在嘴里,用舌头去舔,还用牙尖磨蹭顾翌安的耳廓。被他这么一弄,顾翌安呼吸都变沉变粗了。火刚撩起来,俞锐适可而止松开嘴,哑声在顾翌安耳边说:“你再撩我的话,后果自负。”说完撤回身,他还挑衅地冲顾翌安抬了抬下巴。顾翌安眼底微微发红发暗,盯着他看半天,最后侧过头,低声笑了。客厅里,沈梅英热好一桌菜,又在招呼着大家进屋吃饭,俞泽平收好行李从卧室出来,俞锐和顾翌安也起身进屋。四人重新围坐一桌,顾翌安先开口:“预祝伯父此行一切顺利。”俞锐也说:“身体不舒服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别硬撑。”折腾一晚上,俞泽平情绪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他“哼哼”两声板着脸故作严肃,还将整杯果汁当酒闷。杯子放回到桌上,他瞥眼俞锐,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们两也是,都好好的。”另外仨人相视一笑,学了老院长,整杯果汁喝下,再无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