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屋没多久,俞锐正站在办公桌背后喝水,清脆的两声敲门声骤然响起。越过杯沿,俞锐轻抬眼皮,往门口一看。梁主任堆着笑进来:“俞主任,16床的事,我还是想再跟你商量一下。”16床是俞锐手上的病人,一位30岁的成年DIPG(弥漫内生型桥脑胶质瘤)患者。起初,这名患者因为车祸脑外伤被送到八院,结果术前CT查出脑部肿瘤,术后病检结果还是高度恶性病变,预后极差的恶性胶质瘤。病人当时之所以发生车祸,正是因为肿瘤合并脑积水,导致事发当时出现双重视野,开车途中躲避不及迎面撞上另一辆轿车。由于肿瘤占位问题,手术无法全部切除,加之DIPG放在任何国家,目前也没有完全治愈的方法。俞锐当时在征求本人和家属意见后,最终也只做了减瘤手术,剩下的,只能靠定期的放化疗勉强延长病人的生存期。但很不幸,术后还不到两个月,病人就开始昏迷不醒,连夜住进八院NICU以后,治疗了小半个月,病情非但没有任何缓和,还每况愈下。对方大致说完,俞锐半天也没出声,只是放下手里的杯子,背抵在身后书柜上,解开白大褂,双手插进西裤口袋,等着他继续。自顾自坐进沙发,梁主任又道:“16床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人早就是深度昏迷,前两天连呼吸机都用上了。”说到这里,梁主任微顿,仔细斟酌着措辞:“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现在也就差最后的脑死亡认定——”“所以呢?”俞锐皱了皱眉,没忍住出声打断他。梁主任讪笑一声,双手搓着膝盖,抬头看向俞锐,敛去笑意,他叹口气,眼神诚恳,甚至带上点请求的意思。“俞主任,心外那边的病人是真的等不了了,多耗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到时候就算这边家属同意,恐怕也来不及进行手术移植。”俞锐没应,表情都没变。好半天过去,梁主任还想再劝几句,刚一张嘴,俞锐突然转头问他:“你们已经接触过病人家属了?”表情瞬间凝固,梁主任嘴巴都没闭上,眼神还有些躲闪。俞锐也不用他说,光看他那张脸就已经得到答案。目光收回,俞锐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既然你们都去过了,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让我去跟病人家属谈?”梁主任尴尬地笑笑,委婉道:“你是主治医生,又是八院脑死亡判定专家组的人,由你去跟家属谈话,他们可能会更容易接受些。”“梁主任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俞锐当即一声冷笑,“你们让主治医生去跟家属宣判病人脑死亡,然后再跟病人家属谈器官捐献?”实在太荒谬了,无论客观上是否可行,情感上,俞锐做不出,也不可能会这么做。梁主任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没有哪个医生在面对病人无法治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向死亡时无动于衷。可是,既然死亡无法避免,如果还能挽救一个人,再怎么样他也得试试。“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实在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抱歉,恐怕我无能为力。”俞锐面无波动,丝毫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还抬手指向门外,摆出送客的姿态。沉默半晌,梁主任无奈地叹口气,撑着膝盖起身,跟俞锐说了声“抱歉”。脚步声消失在门口,俞锐表情没变,还曲指抵住额头,深深地蹙眉。敲门声再度响起。俞锐再次抬眼。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是梁主任去而复返,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钟烨。也是,俞锐顿时想起来,八院的OPO办公室最早就是钟鸿川牵头成立的,钟老退下来以后,OPO直接分管在医务处下面。看似管事的是梁主任,但实际上,钟烨才是OPO最上层的领导。“怎么?你也是为16床的事来的?”俞锐手撑在身后的书柜上,长腿交叠,姿态散漫。钟烨没答,进门后还反身把门给关了。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钟烨从容不迫地走过去,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后,他将那页纸放到桌上,五指按住,推到俞锐面前。上面的内容,只扫一眼,俞锐就愣了。钟烨给他看的这页纸不是别的,正是当初在藏区医院,顾翌安给他的那张处方单。俞锐显然有些意外,拿在手里:“这张单子怎么会在你这里?”“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语气毫无起伏,钟烨看着他,“这张处方单,是你开给沈潮的?”沈潮是俞锐以前的病人,小时候做过心脏移植,五年前又得了脑瘤,俞锐前前后后三次为他主刀,可依旧没能挡住肿瘤恶变复发。尤其距离沈潮心脏移植都过去三十五年了,最近这一年,沈潮来医院复查,心脏衰竭明显已经进入终末期。以至于复发的脑部肿瘤切与不切,对沈潮本人而言,基本毫无意义,甚至连考虑的必要都没有。心脏衰竭的病人,终末期会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顾翌安给的处方单,治标不治本,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在病人发病的时候,暂时缓解症状,好让病人感觉舒服一些。避开顾翌安不谈,俞锐将处方单放回桌上,直接就说:“是我开的,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问题?”钟烨嗓音很淡,语气却很重,“作为一名医生,未被正式批准引进的药物,随便就敢开给病人,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在这一点上,俞锐无从辩驳。八院的铁面阎罗,眼里从不揉沙子,钟烨看着他又说:“前几年临省假药门的事情,不用我提醒你吧,真要出事,你想让谁替你负责?八院还是周远清?”提到周远清,俞锐立刻皱起眉,态度倏然变冷,表情也沉下去:“我做过的事,不需要谁来替我负责,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着。”“你担着?”钟烨嘲讽地笑了声,“你是不是还忘了,你身上的处分到现在都还没取消,你这次又准备怎么担?再去藏区呆两年?”僵持半天,俞锐还没开口,门从外面被人推开。顾翌安站在门口,别的没说,开口先回钟烨一句:“我替他担!”他走进来,站到俞锐身边,直视钟烨:“处方单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也算我的,我替他担着。”“你担?”钟烨嘴角轻挑,“就算你在美国有职业医生资格,有权开出这张处方单,可你别忘了,这里是国内,不是美国——”俞锐没那么多耐心争论这些,抬手打断他:“我再跟你说一遍,处方单是我开的,院里要追究的话,一切责任在我这,跟翌哥毫无关系。”钟烨看看他,又看看顾翌安,再次冷笑。顾翌安拿起桌上的处方单,确认是自己写的没错。他问钟烨:“这张处方单为什么会到你这里,是沈潮举报到医务处了?”这个问题刚俞锐也问了,钟烨避开没答,现在才说:“真要是举报,你认为他身上那件白大褂还能穿得下去?”对面俩人都没出声,等着他继续。“处方单是在沈潮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带他来的学生拿给心外孙主任的。”钟烨两句说完,俞锐听沈潮被送进医院,心猛地一沉:“沈潮被送进医院?他人在哪儿?心外么?”站直身子,俞锐立马就要走。钟烨手一抬,拦住他说:“不用去了,他已经走了。”脚步顿在原地,俞锐盯着钟烨。“你看我也没用,他的情况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清楚,”钟烨说,“更何况出院是他本人自己要求的。”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车从停车场出来,俞锐坐在副驾驶,给沈潮的主治医生孙主任拨去一通电话。他只是想问问沈潮的身体情况。但对方接到俞锐电话,明显误会了俞锐的来意,自顾自就开始解释处方单的事情。沈潮是在上课的时候突发昏迷,之后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送他过来的还是学校的老师,跟他班里的几名学生。作为主治医生,孙主任抢救过后,例行公事自然是要了解沈潮近期的用药情况。于是从沈潮同住的老师那里,孙主任拿到了俞锐开给沈潮的那张处方单。处方单上的药肯定是没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药并没有被正式引进,从法律上来讲,哪怕在国外早就用于临床治疗,放国内也会被认定为假药。更何况,前几年邻省就出过同类事件,当时家属到处投诉,还爆料给媒体,引起舆论一片哗然,涉事医生甚至还差点被刑事追责。这不是件小事,思前想后,孙主任没敢隐瞒,最后还是把处方单交给了钟烨。“不用解释,我明白。”俞锐能理解,更没有丝毫兴师问罪的意思,只听两句便打断他,开始询问沈潮现在的身体情况。说到这个,孙主任叹息一声,语气不免有些遗憾。他跟俞锐说,沈潮的心脏功能已经不行了,在医院住着也只是续命,何况沈潮还是老师,心里老是惦记着自己那帮高三的学生,根本就不愿意在医院里住着。俞锐听完,沉吟片刻,说:“行,我明白了,多谢孙主任。”电话挂断,手机还是握在手里,俞锐靠着椅背,眼皮微垂,看着窗外疾速倒退的街景默不作声。顾翌安开着车,视线落在前方行进的车流当中。好长时间,俞锐都没说话,可攥住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和血管都开始凸起来。开车间隙,顾翌安余光看了他好几眼,还是没忍住开口:“沈潮接受捐赠的心脏,是不是...”俞锐转过头。顾翌安微微一顿:“是不是...来自俞铎?”俞锐表情有些意外,还愣了好一会儿,可想起上次COT103疫苗受试者入组的时候,顾翌安就看过沈潮资料,后来还特地交给他处方单。虽然俩人从没聊过这件事,但稍微一想,俞锐猜顾翌安大概早就知道了。“是.”俞锐喉咙紧了紧,连开口都变得有些艰难,“是俞铎...”当俞铎两个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瞬间,俞锐自己都有种说不清的,奇怪又陌生的感觉。“没想到你还记得...”俞锐低声说。拐进杏林苑,顾翌安停好车,俩人还是在车上坐着。“一开始我也只是猜测,”顾翌安说,“后来我去找钟烨,又去档案室看了沈潮三十多年前的病历档案才敢确定。”越过扶手箱,顾翌安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顾翌安摩挲着俞锐手背凸起的骨节,轻声问道:“会很难受吗?”俞锐头仰着,靠在椅背上,缓缓摇了摇头。“其实...”短促地笑了声,他说,“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对我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到我除了他的名字,其他的根本一无所知。”俞铎是俞锐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也是俞泽平和沈梅英早年夭折的儿子。俞铎是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事发当晚,同医院恰好有一名年龄相仿的小孩急需心脏移植,小孩医生找过来,老俩口了解完情况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强忍着丧子之痛,将俞铎的心脏给捐了出去。事实上,从俞锐出生起,他就从未在父母口中听到过俞铎的名字,零星得知的一点有关俞铎的信息,也是小时候从爷爷俞淮恩那里听来的。俞铎是俞泽平和沈梅英心里最深的痛,也是家里最神秘的一片禁区,几十年如一日,老俩口避而不谈,俞锐也从不会主动问起。后来机缘巧合下,沈潮因为脑瘤找上他,俞锐当时看到他的病历资料,发现他早在三十五年前就接受过心脏移植,根本都不敢相信。心脏移植还能存活三十五年,这样的病例在国内极其罕见,俞锐只稍稍推算一下时间地点,立马就能想到沈潮的心脏是来自俞铎。虽然从未谋面,只是一颗心脏而已,可血缘关系,好像天生就带着一股吸引力。俞锐总是忍不住靠近,甚至一次次冒险为沈潮主刀,哪怕是对方出院后,他也一直都在关心沈潮的身体情况。上次受试者入组,俞锐之所以提出想让沈潮加入试验,正是因为沈潮拜托他帮忙。哪怕只是被放到对照组,只要参与到C0T103项目,沈潮就能有理由回去告诉自己的学生,说他的病还有救,好让他手底下那帮高三的孩子放心,可以好好参加高考。心脏衰竭,加上多次开颅,沈潮的情况当时并不符合入组标准,哪怕是放到对照组也不符合规定。但沈潮找上他的时候,不管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还是感动于沈潮作为老师,对学生们的那份爱护,俞锐听完根本就没法拒绝。无论是当初参加试验的事,还是今天处方单的事,俞锐很清楚自己的做法有违医院规定,甚至还有极大的风险,可他绝对不希望顾翌安也被牵扯进去。俩人在车上聊半天,聊到最后,俞锐跟顾翌安说:“翌哥,你以后别像今天这样说要替我担着,我不用你替我担什么。”因为沈潮和俞铎的事,顾翌安原本还在担心俞锐心里会不好受,结果俞锐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句,顾翌安听完表情立刻就变了。眉心皱得很深,他看着俞锐小半天,再开口连嗓音都冷了:“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不用你替我担什么'?”气氛陡然变冷,俞锐说出口时没想太多,这会儿自己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哑然半晌,俞锐抿了下唇:“我没别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每回顾翌安生气,俞锐根本就扛不住,说话声音不自觉就放软了:“钟烨说的也没错,我给沈潮处方单本来就是不合规矩,院里要是有处罚,我肯定会认。”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俞锐虽然跟钟烨不太对付,但从不怀疑他的工作能力。他明知自己的做法违反医院规定,不可能让顾翌安去给他担着,尤其还拉上顾翌安去和钟烨对抗。真要那样,以后钟烨还怎么管理其他人。俞锐转过身,面向顾翌安。微顿两秒,他看着顾翌安,认真又说:“翌哥,这件事你本来就没错,我不能把你也捎上,让你跟着受牵连。”顾翌安没说话,眉头还是皱起来的。天都黑了,就这么坐在车里,空间有限,俩人靠得也近,近到连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凝眸对视了好一会儿,顾翌安突然叫了声俞锐的名字,音色低沉又冷硬。俞锐心头倏然一跳,眼也不眨地看着顾翌安。眼底微动,眼神也随之变暗,顾翌安低声开口,问他说:“你会为了做你认为该做的事而心甘情愿放弃一切,甚至包括我,对吗?”顾翌安这句话问得实在有些突兀,俞锐措手不及,一时间连表情都没摆出来,脑子都空白了好几秒。他愣半天,随后扯动嘴角,笑了声说:“说什么呢翌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怎么会因为别的任何事情放弃你。”最后三个字,俞锐说完自己都摇头。笑意瞬间散去,俞锐皱眉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顾翌安还是看着他。这样的眼神,俞锐总是接不住,被看久了,他莫名还有些心虚。僵持半天,俞锐伸手过去,露出点示弱讨好的意思,想要拉顾翌安的手。顾翌安侧身避开他,理都没理,径直开门下车,抬腿就走。这是真生气了,还不是一般的生气。关键是,俞锐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顾翌安刚才那句话是打哪儿来的。恍然两秒,俞锐追上去,一前一后跟在顾翌安身后上楼。连跨三级台阶,迈上六楼,顾翌安按下指纹开门,俞锐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盘算这人要怎么哄。刚进去,顾翌安反手关门,按住他肩膀,直接就把人抵在墙上。胸膛相抵,顾翌安按住俞锐后颈,另只手扣着他下巴,抬起来,沉声质问:“你之前说,想让我去试试,跟谁试?跟别人试?”俞锐一怔。顾翌安凑近他,灼热的呼吸喷在俞锐脸上,手上力气也大,俞锐有些受不住,侧过头,也避开他的视线。虎口卡住俞锐下颔,顾翌安强势地又把头给掰回来,他盯着俞锐眼睛,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俞锐的唇上。鼻息逐渐加重,顾翌安径直吻下去。狠而深的吻,直到俞锐连呼吸都开始变困难,顾翌安这才把人松开。额头相抵,俩人还在剧烈地喘,顾翌安指腹摩挲着俞锐的唇:“怎么试?这么试?还是像昨晚那样试?”被这么撩了一通,俞锐眼睛都是红的,呼吸疾速起伏不稳。默然两秒,他笑骂了声“靠”。“我就随口一说,”抬手勾住顾翌安脖子,俞锐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道:“你要真敢这么跟人试,那我就——”话说一半,俞锐顿住。顾翌安挑眉:“你就怎样?”半晌没出声,俞锐呼吸渐渐平缓,眼皮也垂下去。“别这么问我翌哥,”根本想都不敢想,俞锐闭了闭眼,“那样的画面你就是让我想一秒我都受不了..心都快被踩碎了...”额头埋进顾翌安颈窝深处,俞锐哑声道:“我会疯的...”顾翌安心尖一紧,搂住他,掌心贴在俞锐后颈,很轻地揉了几下。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画面,他连听俞锐说一句似是而非,想要和他区分你我的话都无法忍受,遑论其他。别说俞锐了,就连顾翌安自己也无法想象。他偏过头,亲了亲俞锐的耳朵,然后说:“不会有那样的画面,永远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