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一场大雨过后,温度陡然降到十度以下。盛夏转严冬,顾翌安自从钟老手术过后,还没去家里正式拜访过周远清。加上最近天冷不少,陈放说他风湿病有犯了,这段时间连门都很少出。正好趁着周末休息,俞锐和顾翌安想着上门去看看。自从前几年生病过后,周远清不再上手术台,但忙忙碌碌一辈子,就算到老了也闲不住,很快就又被返聘到医大教书。后面为了他上课方便,全家人也都陪着他从市中心的住宅小区,搬回到医大家属院住着。和俞泽平沈梅英一样,周远清也不爱住那些开发商为了争奇斗艳搞出来的电梯公寓,哪怕住了好几年,门对门的也不见得会招呼几句。相比之下,还是家属院好。再怎么说,小区里都是医大任职多年的老教授,和和睦睦的,平时见面就能聊到一起,有事没事串个门儿,遇上什么事也能随时搭把手。杏林苑和医大家属院离得也不远,步行二十分钟,打车起步价就能到。从家里出来,顺道就在小区门口的买了点水果和营养品,俩人也没打声招呼,直接开车就去了。开门的是周思蕊。十多年不见,看到顾翌安的瞬间,她的惊讶和惊喜全都写在脸上,一丝都没藏住:“顾师兄?”顾翌安笑笑,跟她打了声招呼:“师妹,好久不见。”这声师妹实在是太多年没听过了,周思蕊眼睛当时就一红,立刻背身擦去眼角那点湿意。平复好情绪后,她很快转过来,从玄关柜子里拿出两双干净的拖鞋给俩人换上,略带哽咽说:“真的是好多年没见了...”“是挺久的,”顾翌安边换鞋,边认真想了想,“算起来,可能得有十多年了吧?”当初医大八年进修到一半,周思蕊突然中途出国,等她后来回国的时候,顾翌安又刚好毕业去了美国。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学生时代那个让人仰望的学长,依旧俊朗帅气,魅力不凡,时间在他身上好像什么都没带走。可眨眼之间,自己却早已为人母,为人妻,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亭亭玉立,会羞怯地跟在对方身后,甚至会因为对方一个眼神就心动脸红的小师妹了。周思蕊一时感慨,眼里那点湿润甚至擦都擦不尽,最后连鼻尖都红了。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周思蕊看顾翌安,有点像粉丝看偶像,也像猴子看水底的月亮。说没有倾慕之心那肯定是假的。少女怀春的年纪,生命中出现一个那么璀璨耀眼的人,医大当年不知道多少女生躲在寝室里觉都睡不着,熄灯后,卧谈会上总忍不住提起,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遐想万分。哪怕是叹惋自己逝去的青春,周思蕊面对此时的顾翌安,实在很难不动容,好半天甚至哽着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俞锐笑笑没说话,只在进门打招呼的时候,叫了她一声师姐。换上拖鞋,他转头又跟顾翌安说:“你跟师姐先聊会儿,我去看看小豆苗。”顾翌安伸手拉他,俞锐冲他眨了下眼睛,很轻地摇头,示意他没事。以前读书那会儿,俞锐的确看过很多周思蕊和顾翌安的八卦,甚至不明真相的时候,连莫名的飞醋都吃过。可他俩好了以后,周思蕊不仅什么都没说,表现得落落大方,后来还诚心实意地祝福他们。这么多年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再次想起来,除了平添几分感慨,当初年少无知的小心思,彼此早就释怀,也早就坦然了。喜欢顾翌安的人那么多,他的也好,周思蕊的也好,从来就没有任何高下之分,每一份喜欢都值得被尊重。能和顾翌安走到一起,俞锐只会觉得自己无比幸运,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何况周思蕊的喜欢,早就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中,存放在青春最隐秘的一角,丝毫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困扰。俞锐屋里屋外逛一圈,感觉今天天气挺好的,温度略有回升,太阳也不错,阳光照进屋子,还带着一点冬日难得的暖意。陈放今天值班在医院,周思蕊和顾翌安在客厅沙发坐着聊天,周远清午饭过后正在午休,俞锐也不便打扰。这里他以前时不时就来,亲师兄亲老师的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脚步一顿,俞锐想了想,先拐进厨房,把买来的水果切了两盘,一盘送客厅里给叙旧的俩人,一盘自己端着这才去儿童房看他干女儿。小豆苗今年四岁,模样随她妈,大眼睛长睫毛,小脸儿肉嘟嘟还带着粉嫩,说话也还带着一点奶声奶气,很是可爱。看到俞锐进屋,小家伙高兴得不得了,蹭一下跳起来老高,把刚搭起的积木都推了,跑过来抱着俞锐大腿,甜糯糯地就开始喊“干爹”。从小到大,俞锐也不怎么招小孩儿喜欢,大部分小孩儿都很怕他,大多时候看他都没什么表情,额头上还有道疤,看着就吓人。可小豆苗却喜欢他到不行,每次来都黏着他不撒手。俞锐手里的果盘都没放下,小丫头张开胳膊就往他身上蹭,吵着要让俞锐抱她。俞锐单手把她抱起来,还颠了两下,说:“最近是不是瘦了,怎么好几个月没见你,抱着还比以前轻了?”小豆苗点点头,嘟着嘴说:“是瘦了,妈妈都说我没有以前可爱了。”“怎么会,”俞锐挑了下眉,走进屋,把果盘放旁边小桌上,又刮了刮她鼻子,捏她的脸,“整个家属院,就数你最机灵可爱。”小丫头躲开他手,咯咯笑起来。小孩儿坐不住,也静不下来,还没抱两分钟,就又闹着要下去,让俞锐陪她玩儿。别人家的儿童房大多摆得花里胡哨的,各种玩具模型,积木火车,还有芭比玩偶什么的。也就小豆苗这里,看着属实有些寒碜,就连她最爱玩儿的那几组乐高,还都是俞锐买给她的。剩下就只有一些儿童图书和儿童画册,还有家里日常用的听诊器,叩诊锤,血压计什么的,零零散散摆得满地都是。父母姥爷都是学医的,周远清和陈放自是不必说,周思蕊回国后也在医大任教。私心里,周思蕊不愿意自己女儿再学医,可这小家伙就连胎教都是她妈妈课堂上讲的医学课本和手术录像。连一周岁的抓周宴上,桌上摆满法槌,乐器,书本,算盘还有铜钱,可小家伙一概没碰,最后偏偏抓了凑数的瞳孔笔。周远清笑得一脸欣慰。陈放高兴到不行,举着小豆苗兴奋地转了好几圈,还提前就跟俞锐说,让他以后收了小豆苗当学生。俞锐有些无语,还说他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女儿,哪怕是学医,那么多科室哪儿不能去,好好地往神外凑什么热闹,又累又辛苦。陈放当时“啧”了声,回他说:“神外怎么了,指不定咱豆苗以后就是八院神外的女一刀。”大概真的是基因问题,小豆苗从小就对学医感兴趣。顾翌安进来的时候,小家伙正带着听诊器给俞锐听心率,还一板一眼地指挥俞锐呼气,吸气。一大一小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医生诊地很认真,病人听地也很配合。顾翌安挑了下眉,忍俊不禁。小豆苗没见过顾翌安,可长得帅在小丫头片子这里,就跟拿了直通卡一样,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扭头一看,立马摘掉耳朵上的听诊器,问俞锐:“这位大哥哥是谁?”“大哥哥?”瞬间差出俩辈分,俞锐不乐意了。“来,听我给你介绍啊,”他抓着小豆苗两只胳膊,又抬起下巴指了指顾翌安,“这位呢,是你干爹我的亲师兄,也是你妈妈的师兄,你爸爸的师弟,当然了,他也是你姥爷的亲学生。”这么复杂又绕来绕去的关系,直接把小豆苗给绕晕了,整张小脸儿都皱起来。俞锐看眼顾翌安,还在认真引导小豆苗,跟她说:“你现在再好好想想,该叫他什么?”顾翌安无奈地摇头。他走过去,曲腿坐到俩人中间,想要开口,小豆苗却突然扭头望着他,清脆响亮地喊了声:“干爹。”“嗯?”俞锐当即一挑眉,还伸手刮她鼻子,“小丫头还挺聪明,果然是我干女儿。”俞锐扭头看向顾翌安,跟顾翌安对了个眼神,还抬起眉,顾翌安笑着没说话。这声干爹,顾翌安是丝毫不意外。早在小豆苗出生的时候,陈放就认了俩干爹,只不过俞锐不知道而已。这些年,顾翌安人虽然没回来,可礼物一点没少送,还漂洋过海,生日过节定时定点地送一堆。小丫头没见过本人,可陈放给她看过照片,刚顾翌安进屋她就觉得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现在小丫头反应过来了,蹭着顾翌安,干爹干爹,一声连着一声开始叫不停,比刚俞锐进门那会儿叫得还亲。新任干爹走马上任,老一任干爹瞬间备受冷落。小豆苗直接忽视俞锐存在,拽着顾翌安就不撒手,还献宝似的把她最宝贝的玩具全都拿出来,挨个给顾翌安介绍。俞锐看他俩玩半天,自己呆着无聊,起身出去,又跟周思蕊闲聊了几句。没多久,周远清午睡也醒了,出来看见他还有些惊讶。在家休养好几天,老教授身体也好多了,精神头也不错,正想找人聊天喝茶,于是招手直接把人叫去书房。“最近科里工作怎么样?手术多不多?有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病例?”每回见面,老教授开场白总也避不开这三句。俞锐不想让老教授担心,有也不会说,可又骗不过自己亲老师,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说。生病半退以后,周远清依旧挂着八院神外的科室主任。一方面,科里现在人手不足,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有周远清坐镇,哪怕他不出诊不手术只是挂个名,也能起到一点稳定军心的作用。另一方面,陈放资历足够但能力稍弱了些,俞锐能力没得挑可时常意气用事,无论把他俩谁放到科室主任的位置,周远清都不放心。因而,一年又一年地,就这么拖到现在。现在顾翌安回来,按理说,科室主任的身份交给顾翌安,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最合适的。可顾翌安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临床只是其一,老教授私心里希望顾翌安能留下来,可理智上又不希望八院神外把顾翌安给完全束缚住。悠悠喝了口茶,周远清突然说:“我还记得,当初翌安走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一句话。”俞锐躬身正要去够茶杯,闻言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周远清。“怎么?不记得了?”周远清瞥他一眼,捏住杯子,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吹走杯口氤氲出来的热气。俞锐直起腰,端着茶杯,点头说:“记得。”那是顾翌安刚走没多久,那时候的他,还深陷在低沉的情绪里没出来。有一天,他来看周远清,还是在这间书房,就坐在他此时的位置。俞锐当时耷拉着脑袋,重复问了周远清很多问题,问周远清会不会怪顾翌安离开,也问周远清如果顾翌安再也不回来,会不会因此就对他失望。周远清当时站在阳台,手上翻着一本小册子,抬头看他一眼,而后缓声回道:“回不回八院,那是他的个人选择,不是他的义务。”可即便这么说,八院神外是顾景芝一手创办,它对于顾翌安而言,意味着什么,根本不言而喻。哪怕周远清那么说,俞锐还是想都没想,抬起头,望向周远清,目光坚定,郑重其事地说——“不管是不是他的责任跟义务,我都会替他担着,您我替他担着,八院神外我也替他担着,他要是不回来,我就担一辈子,他要是回来,我就把您和八院神外一起还给他。”周远清当时笑着没说话,看起来像是把他这句承诺当孩子话,听完就过了一样,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十年过去了,如今再回头看。俞锐当真说到做到,没辜负他一分,也没辜负八院神外一分,全部揽下来,即便是最艰难的那几年,他也从没说过一句苦,喊过一声累。此时,周远清看着他,一时心里也感慨。他看着俞锐长大,知道俞锐当年实打实就是只刺猬,脾气又硬又倔,至今也一样。可这么多年过去,俞锐身上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历经岁月打磨,如今在看,周远清竟真的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些顾翌安的影子。不无欣慰,周远清轻笑声说:“你做到了。”俞锐一愣,抬起眼。四目相对,俱是无言,师徒先后默契地举起茶杯,轻轻一碰,都笑了。他俩又聊了会儿天,顾翌安好不容易脱身过来,周远清招呼他进屋,还给他倒了杯茶。顾翌安接过茶杯,普洱味道清醇浓厚,闻着很舒服。轻抿一小口,他放下茶杯,随口问道:“刚在聊什么?”俞锐怕老教授提起刚才那段对话,率先打岔说:“也没聊什么,我这正在听老师训话呢。”周远清抬眉看他一眼,佯装嗔怒:“还好意思说,我训你多少回,可你哪回听了?”“您可绕了我吧,这师兄也在呢。”俞锐自己挑起的话头,没说一句就开始求饶,还冲顾翌安使眼色。顾翌安低头喝茶,全当没看见,嘴角却分明挂着浅浅的弧度。周远清看他俩眉来眼去,什么都没说,温和地笑着,拿起茶壶将里面的茶叶全部倒掉,又拿出铁观音重新泡上。师徒仨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聊聊家常,又聊聊工作,茶汤都过完好几盅了,兴致不单没减半分,还越来越高。他们在屋子里呆半天,小豆苗闲不住,无聊到不行,中途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蹭到顾翌安面前。小丫头极其喜欢这位新任干爹,虚荣心也上来了,刚才和顾翌安显摆完自己房间,这会儿又翻着相册,说是要给他看看自己姥姥长什么样。听到这话,俞锐和顾翌安皆是一愣。从大学时候起,周远清身边就周思蕊一个女儿,印象中,他们从未听周远清提起师娘。但大学时候那会儿,学校里传言挺多的,有说周远清是丧偶,也有说他从未结过婚,周思蕊是私生女之类的,各种难听的版本都有。俞锐和顾翌安他们偶有听到,只是皱眉,但从没问过,毕竟这属于家庭隐私,随意打听不仅不礼貌,还极有可能勾起老教授的伤心事。这会儿,听小豆苗提起,俩人对视一眼,纷纷转向周远清。周远清还是端着茶杯淡淡地喝茶,脸上笑容温和依旧。小丫头丝毫没觉得不对劲,爬上沙发挨着顾翌安,摊开厚厚的相册,然后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逐一开始介绍说:“这是姥爷,这是姥姥,这是小时候的妈妈。”顾翌安垂眼下去。小豆苗指给他看的是一张全家福。照片很旧带着年代感,边缘都泛黄,连像素都很低,黑白的,还是在那种几十年前的照相馆照的。光看背景就知道,这张照片至少得是三十年前拍的。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小丫头指给他的姥爷,虽然乍一看的确很像周远清,可细看起来,眉宇间的神态气质完全不同。尤其对方眼尾有颗明显的黑痣,而周远清脸上很干净,连一颗痣都没有。微愣片刻,顾翌安指着相册上方另张照片里的周远清,说:“小豆苗是不是认错了?这位才是姥爷。”“没有,没认错,我没认错。”小丫头连连摇头,还把照片抽出来,从沙发上滑下去,又跑到对面,拿给俞锐也看。俞锐接过照片,看完也愣住了,连眉头都皱起来。小豆苗看俩人都不理他,开始噘嘴:“明明就是姥爷跟我说的,这张照片里的就是姥爷和姥姥,是亲姥爷和亲姥姥。”见没人应,还一脸不信她的样子,小丫头气性大,当即开始闹脾气,姥爷姥爷地叫着,扑到周远清怀里,又开始闹周远清。周远清拿起照片看一眼,又放回到茶桌上。之后他抱着小豆苗,“嗯”出一声,还摸摸她的头,温声赞许地说:“我们豆苗没说错,那就是你的亲姥爷,也是你的亲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