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苗在书房闹腾没多久,外面周思蕊听见动静敲门进来,很快就把她给抱了出去。母女俩走后,先前原本和谐融洽的氛围陡然冻结,连空气都跟着安静下来。偌大的书房,顿时只剩下茶壶烧水发出的那点动静。隔着长形木质茶桌,俞锐和顾翌安面对面坐着。互看一眼,俩人眉心都是蹙起来的,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水烧开,周远清依旧镇定从容地泡茶,神色如常,甚至毫无波动,还是带着他惯有的温和笑意。沉默片刻,顾翌安蓦地开口:“抱歉,老师...”“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周远清看他一眼,顺便给他续上一杯新茶,也给俞锐和自己也续了一杯。端起茶杯,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摇头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将杯口氤氲出来的滚烫热汽尽数吹走。喝口茶,又徐徐放下茶杯,周远清拿起桌上的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人。表情渐渐柔和,连目光都变得悠远宁静,他说:“这是我大哥和大嫂,也是思蕊的亲生父母。”短短一句话落地,静坐一旁的顾翌安和俞锐同时脊背一僵,俩人抬眸对视,表情同时一惊,一愣。周思蕊竟不是周远清的亲生女儿,而是侄女。这件事几乎颠覆他们以往所有的认知。甚至,顾翌安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件事就连身为故交旧友的顾伯琛也未必知道,毕竟这么多年,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听自己的父亲提起过。久远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蔓延,周远清放下照片,开始缓慢诉说起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去。“也就是小豆苗这么大的时候吧,我大哥和大嫂在一场意外中去世,走之前,他们把思蕊托付给了我。”那时,为报顾景芝的师恩,周远清最终放弃霍顿的高薪邀请,毅然决然回国,正式开始组建八院神外。偏偏那段时间,家里突遭变故,一场煤气爆炸让周远清父母一夜去世,兄嫂也没能幸免于难,同时重度烧伤入院。得知噩耗,周远清连夜赶回老家。可全家五口人,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当时偷偷跑出去玩,幸运避过一劫,却又一脸懵懂无知的周思蕊。病情太重,嫂子入院当晚也去了。奄奄一息的兄长,吊着最后一口气躺在病**向他托孤,作为亲叔叔,周远清当时半秒犹豫都没有,红着双眼立马应下。得到允诺,周远清的哥哥当即便要求周远清火速办理收养手续,并希望他从此以后,可以将周思蕊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幼失怙恃,在她记忆还模糊的阶段,父母希望她的童年可以无忧无虑,忘记残酷的真相。一个善意的谎言,背后是一份绝望而又厚重的爱。周思蕊那时还太小。事发时的恐惧过后,她选择性遗忘了全部跟父母有关的记忆,还在心理治疗师的引导下,很快接受周远清是她自己亲生父亲的事实。从老家来到北城,周思蕊后来一直在周远清的悉心呵护中长大。直到成年以后,机缘巧合之下,周思蕊意外发现一只铁皮盒子。看清里面内容后,不敢置信混杂着愤怒跟难堪,周思蕊当时便冲到周远清办公室,厉声质问。周远清迫不得已,这才将事实真相告诉她。第一次站在自己父母的墓碑前面,听着周远清将他们生平的往事娓娓道尽,周思蕊先是震惊失语,而后开始悲恸大哭。从天色微明到夕阳西下。整整一天,周远清始终守在她身边。周思蕊问他,他就说,周思蕊沉默,他就默不作声地站着,直到夜幕降临,也直到周思蕊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是一道隐匿在心口的旧疤,时间过去实在太久了,久到对周远清来说,这道伤口甚至早就结痂,连当年痛苦的感觉都已回忆不起来了。可于周思蕊而言,却不是。自此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远清,也不知道要如何接过她父母沉淀十八年的爱,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那些过去,从未谋面的父母,以及周远清为她付出的一切,好像瞬间全部都围过来,围得密不透风,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后来,在周远清的建议下,周思蕊选择暂时中断医大的学业出国,一边在欧洲进修,一边重新思考到底她该如何接纳自己现有的人生。周思蕊那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飞机缓缓落地北城,周思蕊重回故土,再次看到周远清的那一刻,她眼睛瞬间就红了。喉咙哽了又哽,父女俩停在几步之遥的距离,凝眸对望,沉默半天,周思蕊颤抖着开口,终究还是喊了声:“爸...”周远清温和的笑着,缓步上前,如同小时候每次接她放学时那样,抬起手,捋顺她散落一侧的头发。然后不发一言地,牵着她,带她回家。岁月在朝夕间疗愈伤痛,也让人逐渐变得宽容。自此以后,父女二人再无隔阂,真正彼此接纳,成为了一家人。他们聊天的时候,烧得滚烫的沸水,连续发出“噗噗”的声响,周围蔓延出一阵透明的水汽。以至于,放在一旁的那张老照片,表面很快便沾上一层薄薄的白雾,连带着照片上的人脸也开始变得模糊。周远清抬起手,指腹轻轻拭去那一大片潮热的湿意。直到模糊的面容再次变得清晰,周远清和照片上的人视线相对,像是隔着悠长岁月,迎来一场意外重逢。都三十多年了,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事,重新再翻出来,就跟照片边缘那点白边一样,都已经被岁月晕染出泛黄而又模糊的痕迹。可看着照片里的人,恍然间,他好像又才发现,他们依旧年轻,而他自己,已经老了...周远清说完这些,好长时间,俞锐和顾翌安相顾无言,始终都没说话,也没出声。在这样一个闲暇的午后,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照进书房,他们听着周远清讲起那些经年往事,渐渐到黄昏日暮。满室寂静,情绪都在空气里无声地流动。犹豫许久,顾翌安抬眼看向周远清,终是没忍住,问道:“老师,徐老他...知道这件事吗?”闻言,周远清眼神微变,没有回答,只是牵动嘴角,很轻地笑了笑。其实哪怕周远清不答,顾翌安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他问出口的这句话,无异于彻底掀开周远清尘封多年的过去,甚至有些冒犯,根本就不像是他以前会做的事。可周远清不露声色,避而不谈的那些事,俞锐或许不清楚,但根本就瞒不了顾翌安。至今未婚,昔日最要好的同窗知己,一夕之间和他反目。周思蕊的父母之所以提出如此要求,不单单是为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是为自己的亲弟弟。三十年前是什么样,那和今天好比两个不同的世界。海外归来,一个堂堂大学教授,神外领域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放在美国,或许还可以自由地选择爱人。可在国内却不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太多人连最基本的性取向都不敢公开,生怕被人指指点点,遭人唾弃诟病,甚至无端连累自己的家人。而父亲的身份,不仅可以给女儿未来生活一份保障,也能给亲弟弟撑起一把隐形的保护伞。这便是周远清的哥哥临死之前,哪怕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让他点头,坚持要他立刻办理收养手续的原因。可与此同时,这口气也彻底吹散了周远清和徐颂行之间,最后的那点联系。徐颂行知道吗?答案不言而喻。顾翌安这么问,当然也明白,他的问题都是带着利刃的。可他还是问了,因为他太清楚,无论是对于徐颂行而言,还是对周远清而言,那些经年累月的沉默背后,除去无法言说的不得已。更多的,还有无止无尽的惦念...这样的路,顾翌安只走过十年就已经满身疮痍,而周远清苦守着对兄嫂的承诺,独自煎熬这三十年。如果换做是他,光是如此想象一遍,顾翌安就感觉自己窒息到快喘不过气来。周远清最后却只是浅浅一笑,还跟他俩说:“不知道,就只是一个人的遗憾,知道了,只会变成两个人的不甘。”可遗憾这样的词,太重了。无论是俞锐,还是顾翌安,都很难平静从容地接受生命中那些沉甸甸的遗憾。“你们还年轻,”周远清缓缓喝茶,又放下茶杯,“年轻人都接受不了太多遗憾,就像是赏月一样,只盼着月圆,见不了月缺。”他垂下眼,依旧看着照片里的人,然后说:“但我已经老了,等到我这个年纪,你们会发现,遗憾才是生命中的常态,很多人一辈子走过来,也许就是各种各样的遗憾组成的。”黄昏散得很快,落日沉入遥远的天际线,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里的最后那点余晖慢慢延伸,很快变得稀薄,直到彻底地消失不见。周远清微微抬眸,视线落入窗外渐起的夜色当中。沉吟片刻,他说:“人老了,就跟这太阳一样,日薄西山,总会落下去的。”“人生辽阔,爱恨离合,落地也不过内心一隅,有些甚至转瞬即逝...”“遗憾也好,不甘也罢,对于行将就木的人而言,哪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呢。”他自顾自地说着。可是,即便是这样,依然总有人无声地期盼,也总有人沉默着守望。地球是圆的,日升月落,日复日,年复年,他们隔海相望,在时间的荒漠中行走,找寻。他们行过人生漫长又短暂的几十年,看似再无纠葛,又默契到谁都不愿放弃..哪怕他们始终没能重新走到一起,哪怕至今天各一方…顾翌安听着周远清的话,情绪翻腾在胸口,心里难受得紧。他坐在沙发上,长久地动也没动,眉头紧蹙起来,嘴唇抿了又抿,可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开前,周远清亲自把他俩送到门口。站在玄关处,三步之遥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还留下一句嘱托。他说:“得来皆是不易,要好好珍惜。”想说的话很多,无论是顾翌安,还是俞锐,对于经历十年分离的他们,太能明白其中酸楚。可话到嘴边,他们又心照不宣地咽下去,最终只是冲周远清点了点头。迈出单元楼,俞锐去开车,周思蕊没过几分钟便追出来,叫住顾翌安,还给了顾翌安一个铁皮盒子。“这是?”顾翌安拿在手里,有些不明就里,可也不方便打开。“这是我爸的东西,”周思蕊说完又顿一下,“准确来说,应该是他想寄却又一直没机会寄出去的东西。”顾翌安有一瞬地惊讶,看着她,问:“老师知道吗?”周思蕊摇头。“就当是我自作主张吧,”周思蕊又说,“我希望顾师兄你看过以后,能帮忙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徐老。”顾翌安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大概是看出他的为难,周思蕊缓口气,又说:“很久以前,我问过他,为什么始终都不肯把真相告诉徐老,我想如果徐老知道的话,至少可以理解他的苦衷…”“可他当时却跟我说,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没资格去求得这份理解。”“其实我知道,他这是在自我惩罚——”说到这里,周思蕊嗓音开始不稳,眼睛也开始红了:“因为恩师的教诲在前,兄长的嘱托在后,而他选择辜负了自己最不想辜负的人,不配求得原谅...”蓦地,周思蕊转过身,偷偷擦掉眼角落下的眼泪。静默好几秒,她才又低声开口:“我爸他...好像这一辈子都在成全别人,唯独没有成全过自己…”“顾师兄——”她依旧背对着顾翌安,头微微侧着,“所以拜托你,让我也成全他一次吧...”顾翌安握着那只铁皮盒子,十指用力,最终应了声:“好。”很快,俞锐开车过来,周思蕊跟他俩打声招呼,很快就走了。回去的路上,顾翌安将那只边缘已经腐蚀到生锈的铁盒打开,赫然发现,里面竟是数量多到数也数不清的,厚厚一大摞的明信片。他随手翻了翻,翻到那些压在最下面的,笔迹甚至都已经随着年月过去,开始变色,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抽出其中一张,顾翌安翻到背后,上面是周远清写的一段话。他说——“阿行,最近过得还好吗?有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提笔写下开头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还有些不适应。年轻那会儿不觉得,阿行阿行叫着好像还挺顺口。现在我都老了,家属院的老同事都叫我老周,连医大和八院的小辈们,也都开始叫我周老。要这么说起来的话,我是不是也该叫你声老徐?老徐啊,一眨眼,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了,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照片,好像你也没怎么变,还跟以前一样。脾气估计也没变吧,上回听说,你在研讨会跟我那刺猬学生吵起来,你呀,你和他,你俩一个德行,都倔,也都嘴硬。...不知不觉,唠叨了这么多废话,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听。还是说回正事吧。今天是你生日,我刚去厨房煮了碗长寿面,你不在,我就帮你吃了,新的一岁,还是希望你健康平安,事事顺遂。”看到最后,顾翌安没忍住情绪,转头冲向窗外,狠狠闭上眼睛。车进杏林苑,俞锐停车熄火,越过扶手箱,手指从顾翌安虎口处伸进去,而后掌心相贴,十指紧扣。铁皮盒子里的明信片,俞锐只看了一张,便什么都懂了。他忽然想起,那次研讨会的时候,徐老态度强硬的背后,隐约带着的那点不甘,和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关心。“徐老他和老师...”俞锐话说一半,顾翌安很轻地应了声:“嗯。”忽然间,扣在一起的手越攥越紧,谁都没有说话。其实,他们都在后怕,也都在设想,如果那天俞锐没去机场,顾翌安也没从候机楼出来。是不是,他们也会像周远清和徐颂行一样,走过半生孤独,甚至人到花甲之年,都还在迷宫中走不出来。周远清说,到了他那个年纪,也许就能接受生命中所有的遗憾。可于顾翌安而言,遗憾就像是一场绵延的下不尽的雨。就在今天,他好像亲眼看着这场雨在周远清的世界里,徐徐落落三十年,每每转身,举目四盼,皆是无力。顾翌安根本无法想象,曾几何时,他和俞锐几乎差点就要这样度过一生,哪怕如今只是回想,他都接受不了。沉默半晌,俞锐低声叫他:“翌哥...”顾翌安转过身,依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另只手摸着他的脖子还有下巴,眼里含着太多深沉的情绪。“俞锐——”顾翌安轻声叫他,微垂着视线:“我可能比你想要的还要贪心...”俞锐嘴唇刚要张开,顾翌安手指移到他唇上,按住,又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他说:“早在很久以前,从我们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会跟你分开…”“我那时候甚至在想,就算这辈子只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可这一生也还是太短了...”他始终没让俞锐开口,而是很深地看进俞锐的眼睛,清哑的嗓音落地很轻,眸光温柔,含着无限眷恋和深情。“我想要很多,想要你的每一天,每一分,甚至每一秒,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错过...”“鱼儿——”额头相抵,顾翌安发出低低一声叹息,最后跟他说:“别的什么都可以,除了你…”“我没办法像老师那样,接受你成为我生命中的遗憾,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