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休息日早上,俞锐人还没醒就接到吴涛电话。那头火急火燎跟他说,原本择期在三天后进行肿瘤切除的28床患者,突发颅内出血导致急性脑疝,情况凶险万分,根本就等不了了,立马就得安排手术。顾翌安还在睡觉,俞锐是去客厅接的电话。挂断后,他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快速拿上衣服出去,换上后便出门,开车直奔医院。等俞锐赶到的时候,吴涛所以准备工作都做完了。消毒洗手,迈进手术室,俞锐凝神站在旁边,专注地指挥吴涛开颅。肿瘤占位不好,周围全是血管神经,中途还意外出现肿瘤供血动脉破裂。术中八个小时没吃没喝,好不容易忙完出来,时间都已经是下午了。洗完澡,俞锐换下洗手服,拿起手机。屏幕刚解锁,无数通知连续不停地跳出来,不止工作消息一大堆,顾翌安也给他打了电话。进手术室之前,俞锐给他发信息说有台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顾翌安当时回他一句好,还提醒他忙完记得吃饭。工作群和同事的信息都回完,俞锐拨出电话,打给顾翌安。那头接得很快,顾翌安问:“手术结束了?”“嗯,刚结束。”俞锐说。明显一顿,顾翌安语气低沉:“是不是又没吃饭?胃还撑得住吗?”“一点问题没有,放心吧。”俞锐回得很轻松。他胃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犯过了,顾翌安顿顿不落地盯着,连许多凉性食物都不让他吃,基本都调理好了。可俞锐回完,顾翌安不说话了。隔着电流,俞锐都能想象出顾翌安此时皱眉的样子。他单手套上白大褂,边握着手机往外走,边笑着开始哄:“那我现在去吃,马上就去。”毕竟是工作,顾翌安也不好责怪他什么,“嗯”了声,语气明显缓和些,又问用不用接他下班。俞锐穿过感应门,跟他说不用。28床刚送进监护室,情况并不稳定,俞锐还得留下来再看看,等患者各项指标渐渐趋于稳定后才能回去,指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顾翌安也没跟他多聊,最后叮嘱两句就挂了。这个点,不上不下的,职工餐厅就不用想了,按电梯径直下到一楼,俞锐拐去便利店刷了碗拌面充饥。吃完面,俞锐先去的监护病房,确认28床暂时稳定后,顺便也看了看他手上另外几位病人的情况,之后才回的办公室。他前脚进门,钱浩后脚就踩进来,跟他说之前出院的那位9床高龄脑淋巴瘤患者又想转回来。“9床?那个高龄脑淋巴瘤患者?”俞锐站办公桌后喝水,听着还有些意外,动作都顿住了,“不是说转到三院或者二院去了吗?”“他们倒是想,”钱浩嗤笑一声,“可二院三院那边随便看眼病历资料,谁不知道这是俞哥你的病人,何况就9床那几个儿子,也不管亲爹死活,非闹着要手术,谁敢接啊?”放下水杯,俞锐又问:“病人现在什么情况?”钱浩神色凝重,说:“情况很不好,家属后来硬是把人送进邻市一家三甲医院把手术给做了,但术后各种并发症,根本控制不下来。”“做了?指标达到手术标准了?”俞锐还有些惊讶。钱浩摇头:“不知道。”“人呢?现在在哪儿?”“还在邻市医院重症监护室住着。”说到这里,钱浩将文件夹递过去:“这是那边新出的检查报告,严重低钠,持续发热,出现过几次癫痫,肝肾功能也在快速衰竭。”只看两页,俞锐敛眉,脸色也沉下去。无论是从检查报告,还是从钱浩口述出来的术后并发症,俞锐几乎可以肯定,手术前,患者的各项指标并未调整过来。患者高龄,体内还有好几处转移瘤,心肺功能本就不行,主刀医生敢在这种情况下手术,胆子也是够大的。按现在的情况,人只能在重症监护室吊着,咽气也就是早晚的事。都这个当口了,转院不仅毫无意义,病人还得遭罪,保不齐连转院那段路程都挺不过。何况病人那仨儿子非要这么来回折腾,根本就不是想救人,只是想吊住老人最后一口气,好让他们继续从亲爹身上,套取更多医疗保险金跟补助金。文件夹递回去,俞锐想了想,跟钱浩说:“告诉家属,转院就不用了,我这里不接。”很明显,这就是块明显的烫手山芋,钱浩巴不得俞锐拒绝。何况,就算转回到科里,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尤其病人那几个儿子动不动就找麻烦,搞得他们连工作都开展不了。听俞锐这么说,他都松口气,拿上文件夹,还重重点头,应得非常痛快:“好的俞哥,我这就跟他们说。”俞锐在办公室也没呆几分钟。没过多久,姜护士来敲门,他又重新套上白大褂,赶到病区处理一点紧急情况。忙完这一圈,他又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正巧这时,钟烨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厅拐进来。角度的关系,俞锐先是眼角余光扫到他,之后挑眉一愣,还特意转头看过去确认。视线对上,钟烨却不动了,双手插兜,就在原地站着。这架势,摆明就是来找俞锐的。结果钟烨在那儿站半天,想等俞锐过去,俞锐不仅没动,签完字还干脆挤了点消毒液,姿势散漫地歪靠着柜台,慢悠悠开始洗手。钟烨没那闲心,也没有俞锐的耐性。僵持几秒后,他屈尊降贵走过来,还主动缓和语气,开口问他有时间吗。俞锐抬起眼看他。以他对钟烨的了解,以及钟烨跟他说话的这语气,俞锐估计钟烨想找他聊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公事。有些意外,但俞锐还是站直身体,点了下头。即便是在周末,医院依旧很多人,哪里都是闹哄哄的,无论走廊还是办公室,都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最后在俞锐的建议下,干脆去了天台。路过自动贩卖机,钟烨再次刷了两罐啤酒,自己一罐,给了俞锐一灌。俩大高个儿,吹着冷风,并排站在铁锈栏杆前面。西院这里的位置极好,天台视野开阔,高度也足够,足以俯瞰新区繁华的城市街景,眺望远处高耸的楼宇大厦。俞锐掰开易拉罐,语气很随意:“我们铁面无私的医务处长,好像很喜欢在上班时间喝啤酒。”他只是借机开个玩笑,也没想过钟烨会回他。可谁能想到,啤酒刚喝进一口,旁边钟烨是没理他,但却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开场白,还语带认真地说:“其实,我并不喜欢你。”闻言,俞锐顿时呛住。他扶着栏杆,躬身下去一阵猛咳,嘴里那口啤酒差点没直接给他呛进喉管里。“你很惊讶?”钟烨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斜落下去,看着他。俞锐摆了下手。“不是,这事儿需要介绍吗?”俞锐都无语了,埋着头边咳,边又忍不住笑。好半天,等缓过那股劲儿后,俞锐反身背靠栏杆,嗤笑出一声:“好端端把我叫上天台就为说这个,这不知道的,听你这话,估计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宣战的。”钟烨表情都没变过,依旧无波无澜:“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俞锐轻扯嘴角,瞥他一眼。胳膊随意地往后搭,俞锐说:“老实讲,你喜不喜欢我,我并不在意,不喜欢我的人挺多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他举起手里的易拉罐,晃了晃,而后伸过去,跟钟烨碰了下杯:“更何况,不喜欢就不喜欢,一定需要理由吗?”钟烨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儿。从刚才到现在,他就根一棵笔挺的松似的,站着就没动过,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偶尔喝口啤酒。半天也没聊正事,俞锐没功夫对着他那张冰山脸,一直跟在这儿吹冷风。于是直奔主题,他问:“你今天把我叫出来,就为跟我说这些?”视线收回,钟烨抬起手里的啤酒,喝完后,他用力将易拉罐捏紧在手心。睫毛垂落,掩住眼底所有涌动的情绪,钟烨这才说:“我父亲的肿瘤复发了...”俞锐一愣,表情瞬间凝固。虽然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可还是太快了,从手术出院到现在,总共也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何况上次复查俞锐还看过钟鸿川的报告,一切都很正常。俞锐沉声:“什么时候的事?”“前两天。”钟烨说。紧接着,俞锐又问:“检查结果有吗?钟老人现在怎么样?”钟烨掏出手机,手指很快在屏幕上按了几下,跟他说:“报告发你手机上了,人昨天刚住进东院,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快速点开检查报告,指尖往上滑动,俞锐一页页地看,可越看他心越沉,看到最后,眉心都快拧成结了。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钟老这次的肿瘤复发不止在脑干,还出现了多位置转移,而以钟老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根本就不可能再做任何手术。他们唯一还能做的,也只有通过药物减缓钟老现有的痛苦。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入冬以后,室外温度低,冷风也呼呼地吹着,俞锐身上就一件衬衣外套白大褂,站久了,手和脸都吹冻僵了。可他这会儿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易拉罐里剩下的啤酒,他仰头一口喝完,而后胳膊一抬,猛地砸向斑驳的水泥墙面,发出“哐当——”一声响。天台空旷,被挤压变形的易拉罐落到地上,又滚过地面,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直到动静消失,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俞锐——”钟烨忽然叫出他的名字。俞锐偏头,看向他。钟烨直视前方,脸上很平静:“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嫉妒,嫉妒你活得随心自在,也嫉妒你拥有太多我求而不得的东西。”说这些话的语气又冷又淡,依然很钟烨。可话里的内容却又非常地不像他,俞锐怔了好一瞬,眼里的惊讶全程都没收住。像是自嘲,钟烨短促地笑了声,而后说:“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连重新喊声“爸”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很感谢你,不止是手术的事,还有你送他的那盆白海棠,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顿在这里,钟烨转头,看着他说:“是谢谢你还我一个父亲。”生命总有尽头,太多人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天各一方。哪怕常年在医院呆着,早已看惯生死离别,可每次面对那些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病人,俞锐还是很难做到无动于衷。更遑论对方还是令人敬仰的长辈,是自己恩师的挚友,是八院所有医生护士引以为傲的老院长。下班后,俞锐没忍住,开车绕去东院想看眼钟鸿川。等到了办公室,俞锐一问才知道,这次入院,钟鸿川住的已经不再是国际医疗部,而是专门给终末期病人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安养院。电梯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远远就看到了他。上次复查他还见过钟鸿川,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钟鸿川明显消瘦一大圈,现在甚至连路都走不了了,只能撑着走廊扶手一步步地挪。俞锐心里一酸,快步过去,赶紧扶着他胳膊。钟鸿川看到他,眼神散乱,还有片刻的恍惚。然而下一秒,他立马抓紧俞锐胳膊,攥得很用力,忍不住激动问:“是、是老徐吗?”俞锐怔住,简直不敢相信。他抬起手,很轻地在钟鸿川眼前晃了晃。“别晃了,我没瞎,”钟鸿川笑着拍他手,摸到俞锐手背很快就感觉出不对。像是失望,也像是遗憾,钟鸿川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化,很快沉下来。“不是老徐啊,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回来了...”钟鸿川喃喃着说,语气难掩失落。视力受肿瘤压迫的影响,钟鸿川此时看俞锐,只能看出点身形轮廓,根本看不清脸。也许年轻的徐颂行和俞锐有几分相似,但俞锐心里清楚,必然是思念过度,钟鸿川才会第一时间把他认错。“是我,钟老。”俞锐低声开口。钟鸿川一愣,反应两秒,还故作轻松地跟他开玩笑:“消息还挺灵通的,我昨天才刚住进来,你就来了。”嗓子哽得不行,俞锐没接话,更笑不出来。回到病房,钟鸿川翻出老花镜戴上,一如既往笑着招呼他喝水,吃苹果,还问他最近医院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家长里短地拉着他聊天。他问什么,俞锐答什么。可钟鸿川说话间连喘口气都费力,一句话说完还得匀着呼吸,休息至少半分钟才能接下句。本来俞锐过来,只是想看眼钟鸿川的状态如何,结果越看越难受。呆了不到半小时,俞锐怕自己忍不住会泄露情绪,于是起身叮嘱他好好休息,然后打声招呼,便走了。晚上睡觉前,俞锐和顾翌安聊起这件事,俩人皆是神色凝重,好一阵地沉默。事到如今,他们实在没什么能做的,想来想去,俞锐突然问:“钟老,徐老还有老师,他们以前是不是也是同学?”顾翌安背靠床头,“嗯”了声,跟他说:“他们以前都在霍顿留学,不过后来方向略有不同,徐老转到科研,钟老选了神内,老师选了神外。”俞锐不免担心,又说:“如果可能的话,徐老愿意回国一趟吗?以钟老的情况,可能没多长时间了。”关于这一点,顾翌安心里也清楚。但一方面,徐颂行最近的确脱不开身。另一方面,顾翌安虽然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他明显感觉,徐颂行对于来北城这件事,有些回避,甚至可以说是抵触。就像南城研讨会那次一样,时间和行程安排都定了,药企申办方那边也极力发出邀请,可徐颂行还是借口研究所那边有事,临时改机票独自飞回美国。上次周思蕊给的那盒明信片,顾翌安第二天就已经寄出去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这两天的事,很快就能到徐颂行手里。钻进被子,也关了灯,俩人面对面躺在**聊半天,最后聊得都犯困了。顾翌安捻着俞锐的耳垂,语带困意:“等徐老收到东西后,我先问问吧,不行的话,我让我爸再劝劝他。”提起顾伯琛,俞锐明显一愣:“顾叔叔...他也会回来吗?”“嗯,他和钟老也是旧时,应该会抽空回来一趟。”顾翌安困得不行,说话的功夫,他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黑暗中,俞锐抿了下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句:“翌哥,晚安。”手臂收紧,顾翌安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耳朵,轻声回他:“小鱼儿,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