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钟烨挂断电话后,顾翌安是要下楼去找俞锐的。但他拎着外套刚出办公室,没走几步,都没到护士站,老远就见周远清拄着手杖从电梯间出来,正往他这边走。衣服穿到一半,顾翌安长腿大迈,快步上前扶住他。网上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老教授听说后,在家也坐不住了,赶来就直奔陈放办公室了解事情经过。有关俞锐的事,周远清听完只是沉默,什么都没说。至于另一位李主任,算起来也是他的学生,毕业轮转后到神外,周远清也算是手把手地带了他好多年。尽管不会明着招摇,但所有医院内部都有派系之分。因而,这位李主任早就被大家默认是属于周远清一派的人。撇开钟鸿川和周远清的关系不谈,单论他在医大和八院的身份地位,院里上上下下没人会不尊重,也没人会不忌惮。哪怕铁面无私如钟烨,都得顾及三分。这也是为什么,钟烨直到现在都还没跟陈放聊过这事儿,更没把这事儿一锤定音给敲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看看老教授自己什么想法。陈放说了个大概。周远清立即拨通内线电话打给当事人。陈放嘴巴张着还想说什么,老教授一抬手,直接示意他闭嘴。没过多久,李主任敲门进来,扫眼屋里四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办公桌背后的周远清身上。他沉下一口气,上前叫了声老师,然后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期间屋里没一人插话,全都在沉默。其实根本不用他说什么,病人整个围术期的病历记录都是有的,检查报告和用药情况也都写得一清二楚,随便看一眼就知道了。真要说起来,这位李主任犯的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检查和用药也都在他合理的权限范围以内。只不过,在座各位心里也都清楚,这里面多多少少掺杂了他一些个人利益。不查的话,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若真要较真查起来,连想都不用想,全院上下肯定不止这一个李主任,还有更多的李主任都会被揪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于钟烨而言,从他接手医务处开始,早就想大刀阔斧地整顿一下八院,只是苦于院里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加上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次李主任的事,正是借给他最好的东风,也是他目前为止最好的机会。他背靠墙面,双手插在外衣口袋,没出声,但眼皮轻抬,始终注意着周远清。李主任说半天,周远清最后轻摆了两下手,也不听对方解释了,转头跟钟烨说:“按你们医务处的规矩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李主任当即愣住,整个人都懵了,瞪大了眼睛望着周远清,满脸的不敢置信。到底都是同组同事,勉强也算同门,陈放顾念旧情,嘴巴张开刚要替他求求情。可下一秒,李主任已经抢先开口。“我不懂,大家都是这么做,药企要提点,医院也要挣钱,我既没违反规定,也没给病人造成什么实际损害,为什么我就要接受处理?”“难道就因为网上的匿名爆料?”他急切地往前两步,言语间愈发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俞锐呢?你们是不是也该处理?”此话一出,顾翌安极其不悦地皱眉。就连原本还想替他求情的陈放,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另外的两人,钟烨没说话,周远清撑着手杖,视线微垂,神色如常,甚至连一丁点的起伏变化都没有。没人应。沉默让时间变得漫长,也让原本情绪激动的人越发不安。“还是说——”顿在这里,李主任嘲讽地笑了声,望向周远清,“就因为他是您的亲学生,而我不过跟了您几年?不值得您为我说一句话?”他咬牙说出最后一句,办公室氛围突然就变了。尤其陈放,顿时觉得可笑。“别的不说,就凭你这句话,”没压住火,陈放黑着脸指他,咬牙道,“你跟师弟压根儿没得比,更配不上周远清的学生!”对方冷冷一笑:“我不配?也是,你们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又是他的嫡亲,又是他的女婿,我一个外人,当然不配。”陈放还要开口,顾翌安伸手拽住他。眉眼间透出一股冷漠,顾翌安看向对方说:“老师向来对谁都一视同仁,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话,别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后悔?我说的有错吗?”话赶话也好,既然说到这里了,对方根本就听不进去劝,语气和眼神始终都带着嘲讽。陈放原本背靠桌沿站着,这会儿气上头,撸着头发两步上前,站定到对方面前,正想骂脏话。身后,周远清抬起手杖戳了他一把。陈放扭回头,对上老教授稍显愠怒的目光,瞬间哑然熄火。手杖往旁边一指,周远清示意陈放让到一边,而后走过去,停在对方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他侧头对钟烨说:“俞锐的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既然他做了,就得承担做的后果。”钟烨点头,应了声:“好。”表情僵化,李主任再次呆住。他的确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些话。但哪怕再冲动,他也并不是毫无理智。他甚至笃定周远清,也笃定八院不会处理俞锐,那么他就能借题发挥,顺理成章地躲过这次风波。可周远清是什么样的人,说到底他太不了解了。对待小辈,他脾气大多温和,少有严厉,更极少发火,但不代表他会徇私,更不代表他会容忍试探职业底线,违背职业道德的行为存在。老教授一生风清气正,不是没见过那些阴暗的勾当,手干不干净,不分拿多拿少,也不分第一次第二次。吩咐完钟烨,他语气轻缓又说:“周远清的学生,不是你们的光环,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保护伞。”这话没加任何前缀,显然不单是说给李主任听的。老教授余光瞥向陈放,陈放当即脸一红,不自然扯了下耳朵。视线转向眼前自己带过的学生,周远清说:“师生一场也算缘分,以后——”低声沉吟,周远清终是摇了摇头:“算了,别的也没什么可说,你好自为之吧。”该说的话都说了,老教授拄着手杖往门外走,顾翌安起身送他,俩人很快消失在门口。落日下沉,黄昏悄然而至。外科楼门口,灰色小轿车停靠在路边,于慧躬身抱起婴儿车里的小男婴。转身凑近,她拨开软绵的耳朵,给俞锐展示了一下男婴耳后的胎记。俞锐有些惊讶:“怎么他这里也有一颗痣?”“是,”于慧注视着怀里的小家伙,“他和罗宇一样,从出生开始,耳朵背后就有这么一颗红色小痣。”稍许犹豫,俞锐还是没忍住,食指曲起,缓慢靠近。几个月的小婴儿,眼睛明亮剔透,嘴里吐着口水,偶尔咿呀两声,还不时地挥两下胳膊。可刚一靠近,他便张开小手攥住俞锐的那根手指。俞锐没敢动。他看着眼前这张小脸儿,视线专注而柔和。看到对方明显上扬的嘴角,俞锐有些不敢相信,转头问于慧:“他这是在笑吗?”“是在笑,”于慧点头说,“他很喜欢你。”俞锐有过一瞬的恍惚。他没见过罗宇小时候的样子。但可能血缘就是这么神奇,时隔五年,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小脸上,俞锐感觉自己好像再次见到了罗宇。“思宇…”俞锐念出他的名字。微低下身,靠近他,轻晃了晃攥住他的小拳头,俞锐轻声说:“希望你一生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室外风大,老教授禁不住冷风。顾翌安预约了出租车,一路陪着周远清出来,不远不近,俩人站定在一楼落地窗前,正好看到这一幕。离得不远,老教授一眼就认出来,还跟顾翌安说:“那是于慧,罗宇的母亲。”顾翌安“嗯”了声。他没见过于慧,但答案并不难猜。视野里,寒风席卷一地落叶,街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缕缕阳光从梧桐枯枝的缝隙里穿过,笼罩在灰色小轿车的四周。许是画面过于美好,又或者,是画面里的人太让他沉醉。顾翌安久久地注视,一直没舍得挪眼。看他那样,周远清玩笑道:“当初老师把你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你会是个情种,不单是个情种,还给我找来这么个麻烦。”顾翌安轻笑不语。主路口在整修,出租车没那么快进来,顾翌安扶着老教授,就坐在正对落地窗的长椅上聊天。十指虚虚地交握,长臂置于双膝之间,顾翌安上身前倾,跟周远清说:“我以前经常在想,俞锐他跟着我走上这条路,到底是对是错。”“心疼了?”周远清侧眸看他一眼。顾翌安并没有否认,坦白道:“以他的性格和天赋,如果不在医院,不用背负太多责任,不被限制太多自由,也许会过得更好。”周远清摇头:“适不适合这条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医生看医生总是容易一叶障目,以前我也认为他不合适,性子烈,又容易意气用事。”微微一顿,周远清放松神情,接着又说:“可如今看来,也许在大多数患者心目中,俞锐才是他们最想要的那一类医生。”顾翌安点头,无不认可。沉沉叹息一声,周远清满是感慨:“老师常说,所谓医者,至仁至诚,至真至信,论及一时尚且很难,论及一生,能做到的更是寥寥无几。”“其他人我不知道,但俞锐可以。”顾翌安说。周远清偏头看他一眼。这不是顾翌安平时会说的话。这话脱口而出,分量太重也太满了,如若论及自身,顾翌安只会沉默不语。但若轮及俞锐,他从不怀疑,甚至无比笃定,且坚信。周远清未置可否地笑笑,忽而又道:“老师要是还在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他。俞锐这孩子身上有他老人家最喜欢的东西,这样东西,哪怕你我都未必有。”顾翌安有过一秒的怔然。他不是不知道周远清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他当然知道,因为那样东西,也是他最在意最珍惜的,捧在手心里,视如珍宝。只是他很意外,周远清竟会看得如此透彻,甚至打从心底对俞锐竟会如此认可。他们坐这儿半天,司机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顾翌安扶着老教授起身,又送他出去。感应门出来,不偏不倚,俞锐送走于慧一家人,转头正好迎面和他俩遇上。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俞锐笑着过来,跟老教授打招呼,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就过来了。周远清没应,看着他围巾底下半遮半掩吊着的胳膊,满是不悦地皱眉:“明知有危险还敢独自过去,你是拿手术刀的,不是拿□□的。”没看到还好,这亲眼所见,尤其伤的还是右手,老教授既心疼又生气。俞锐老实听训,笑着应下,还移步到他身前,伸手想扶他下台阶。周远清生气,一巴掌给他拍开。师生仨人走到大门口,周远清一路说了他半天。眼看周远清都要走了,俞锐站他背后,到底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抱歉老师,我又给您惹麻烦了。”周远清一条腿迈进车里又撤回来。他扭头看向俞锐,一手撑在车门上,一手握着手杖,问:“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俞锐一愣。周远清接着又说:“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盏自己的天平,如何衡量,如何取舍,没有标准答案,谁也代表不了谁。”俞锐点头,说记得。周远清看着他,最后说:“所以不用跟我说抱歉,你只需要问问你心里的天平,让它告诉你答案。”路口不能久停,司机按了按喇叭,周远清钻进车里,隔着车窗又冲他俩挥了下手,走了。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那样东西,叫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