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说,真正的告别,是有人永远留在昨天,再也无法看到清晨初升的太阳。至亲旧友纷纷在侧,于是了无遗憾地,在那一场日出过后,钟鸿川平静安详地走了。他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静默无声,长久地守在他床前,直到医生宣布病人去世,钟烨缓缓掀起白布盖住他最后的遗容。由于恶性嗜铬细胞瘤早已遍布他体内各项器官,所以临终前,钟鸿川留下遗愿,死后自愿将遗体捐献给医大实验室用于医学研究。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钟烨,一切低调从简,不办葬礼,不举行追悼会,甚至连墓碑都不用。待实验室的研究结束之后,他的骨灰将会和顾景芝一样,葬于医大某棵杏树之下,和周围整片的杏林融为一体。半生舍己为人,离开也不愿惊扰大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就走了。在他照片被请进医大已故名人堂的那天,按着惯例,同时也为尊重逝者遗愿,校方领导只在偏厅简单朴素地安排了一场追思会。尽管如此低调,大家还是陆续得到消息,纷纷赶了过来。来的人很多,导致默哀的队伍排了很长,从礼堂入口一路延伸到了图书馆和杏林路。不止有八院的医生护士,还有许多钟鸿川曾经带过的远在外地的学生,以及许多慕名而来的医大学子。大家不约而同地,全都穿着一身整洁肃穆的黑色衣裤,胸口袋里别着一朵白花,手上也握着一束追悼用的白菊和□□。北城今年的初雪也在这一天。青灰色天空中,细雪飘扬,徐徐下落。冬季的校园很安静,沿湖路和杏林路上,大片杏树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入目只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以及缓缓移动的黑色队伍。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俞锐和顾翌安严肃而挺拔地伫立在人群末尾,手上拿的是皎白盛放的海棠花。他们远望着双子塔楼,远望着礼堂,想象着钟鸿川以往慈祥温和的笑容,难免会有感伤。思绪也恍如这纷飞的雪花,怎么也落不尽。凝视着不远处的杏林,俞锐忽然感慨,小声问:“翌哥,你以后也会像钟老一样,留在这里吗?”顾翌安就站在他身后,目光随他看去,也落在坠满积雪的杏林树梢。稍许沉默,他轻声问:“你呢,你想吗?”俞锐转头,很认真地看他。半晌后,他笑着,眼神却莫名郑重:“我应该没那么伟大,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那我肯定也会留给你,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瞎说八道什么。”顾翌安脸一沉,当即皱眉打断他。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尽管谁都会有那一天,可此时讨论这些,显然只会徒添伤感,俞锐也就突然想到这里,随口那么一说。眼看顾翌安嘴角都在往下压,他也没再出声,老实转回去,继续跟着队列往前走。踩着积雪融化的路面,缓步进入偏厅,俞锐和顾翌安先后默哀致意,而后上前,将手中的白海棠放置钟鸿川照片下方的长桌上。满满一排黄白相间的**,独独他俩送来的是白海棠。钟烨目光落在上面,微怔一秒,他看向俩人,认真道下一句:“谢谢。”顾翌安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默哀的人持续进入偏厅,很快又离开,作为家属,钟烨全程都得守在一旁躬身致谢。不止他,顾伯琛,周远清,还有徐颂行也都在。他们是最早进来的,中途也一直守在旁边,始终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钟鸿川的照片,沉默着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哀悼结束,顾伯琛叫住顾翌安,父子俩单独去了偏厅外侧一处人少的地方说话。俞锐自觉没跟去,退到一边又从侧门绕出去,而后独自去了隔壁展览历届医大已故名人照片的正厅。他来时刻意多带了一束白海棠,给顾景芝带的。展厅宽敞明亮,墙上展示的照片全是医大近百年间已故的杰出校友,无论是长期待在实验室致力于基础科研的,亦或是扎根在临床任劳任怨半辈子的,这里的每一位都是令所有医大学子敬仰尊重的前辈。顾景芝的照片很好找,正厅正前方的最中间,照片上的他白发稀疏,眉宇温和,笑容也慈祥和蔼。每张照片侧面都固定着一只透明花瓶,专门供人哀悼献花的。俞锐走过去,将手中的白海棠放进花瓶中,随后脚步后退,在间隔不足两米的距离站定,和照片里的顾景芝安静对视。当年俞淮恩出事,他在医院里见过几次顾景芝,那时的顾景芝已是风烛残年,和此时照片上的他并无多大差别。但那时的他才不过五岁,转眼过去二十多年,如今的他已经年过三十了。缘分实在很奇妙,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竟会因此而遇上顾翌安,更没想到,阴差阳错,竟也因此奠定了他这一生所要走的路。他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禁有些感慨。“翌安和他爷爷很像。”空旷的大厅忽然落下一道声音。俞锐很明显地怔了一下。“顾叔叔——”他回过头,看向顾伯琛,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同时也侧让出一步。如果说顾翌安给人的感觉是清冷和疏离,那么顾伯琛则更显严肃和冷漠,父子俩有着很大的区别。尤其他眉心总是皱的,向内压出几道明显的褶,说话嗓音也低沉浑厚,中气十足。尽管已是花甲之年,此时顾伯琛肩背挺拔地站在大厅入口,板正的西装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哪怕不言语,光是眉眼神色,以及他身上的气场,便足以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他走过来,停在照片正前方,注视着里面的人说:“无论是性格,长相,还是天赋,翌安都和他爷爷很像。”俞锐没接话,只应了声:“嗯。”面对顾伯琛,他很难表现自如,甚至不自然地总会有一些拘谨。相比之下,顾伯琛却是无波无澜,像是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还淡定自若地扫了一眼花瓶里的白海棠,而又把目光再次落定在俞锐身上。凝视半晌,顾伯琛突然说:“真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儿子还是为你回来了。”闻言,俞锐嘴唇不自觉抿起又松开:“抱歉...”“抱歉就不必了,这是他自己选的,”顾伯琛摆了下手,“不过我倒是很想问问,你知道回国之前,霍顿那边开出什么条件给他吗?”俞锐怔忡两秒,摇头。“以翌安个人名义组建的独立实验室,”顾伯琛语气平静,“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垂在两侧的手倏然握紧又松开,俞锐半晌也没说出任何话来。顾伯琛说这句话看似举重若轻,表达地也很隐晦,实际却不偏不倚,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俞锐敏感的神经上。斯科特研究所已经是无数科研人员的梦想,更何况还是由霍顿全额资助,并以个人名义独立组建的实验室。哪怕是如今已然斩获诺奖的徐颂行,也是在四十岁以后才有这样的待遇。顾翌安年仅三十五便能受此优待,足以证明他在人才济济的霍顿到底有多优秀,能力多突出。而他的前途事业,甚至未来的成就,俞锐从不怀疑,他始终坚信,在未来的某一天,顾翌安一定能站在最顶端,成为所有人的骄傲。“我猜翌安不会告诉你这些。”顾伯琛又说。俞锐没应,但答案并不重要,何况自己的儿子,顾伯琛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不认可翌安因为你而作出的任何决定,”他微微一顿,依旧看着俞锐,“当然,我也并不喜欢你,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俞锐抿紧双唇。他能坦然面对所有人的不喜欢,但绝对不包括和顾翌安有关的朋友和家人。他什么都能无所谓,除去有关顾翌安的一切。双手攥紧,视线也微垂着,俞锐始终不发一言。顾伯琛一眼把他看穿,却又注视他许久。大厅此时就他们两人,外面下着大雪,严冷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显得厅内更加安静,加上此时无人出声,便就更显地空旷。时间静悄悄地走着。蓦地,顾伯琛淡然笑了声,表情也些许缓和:“但不管怎么样,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声谢谢。”俞锐不明所以,抬眼看着他。顾伯琛看着他说:“当年那通电话,我知道你没有告诉翌安,否则,以他对你的宝贝程度,我们父子俩这些年不可能一点嫌隙都没有。”“当年你们俩分手——”他话说一半,透过眼尾余光,俞锐看到顾翌安正往这边走,于是神经一绷,俞锐倏然打断他说:“当年是我的问题。”顾伯琛面露狐疑,很快便了然了。身后,行李箱滚轮压过地板发出的动静越发清晰,顾翌安被他指使去酒店房间拿行李,此时正好去而复返。话题因此中断,顾翌安走近,问他俩在聊什么,顾伯琛笑笑,轻抬下巴指了指照片,说:“在聊你爷爷,说你跟他最像。”顾翌安注意到花瓶里的那束白海棠,还愣了一下。走上前,静默两秒,而后站定在俞锐身旁,眼神温柔,眼尾也带着浅浅柔软的弧度。明知答案,他却还是要问:“什么时候放的?”“刚刚,”俞锐扯动嘴角笑笑,“也不知道顾爷爷会不会喜欢。”“你送的,他一定喜欢。”顾翌安轻声回他说。顾伯琛轻咳两声,抬手看眼腕上的时间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现在就走?徐老也一起吗?”顾翌安微怔,看着他问。顾伯琛于是说:“学校那边事情多,我得赶紧回去,老徐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不跟我一起了。”他们回来前前后后也有好几天了,都是临时回国,顾翌安知道顾伯琛工作忙,也没再多问,很快就在手机上帮他预约了去机场的出租车。外面大雪纷飞,等车快到的时候,司机打来电话,他们才一起出去。行李放进后备箱,俞锐和顾翌安站在台阶上,顾伯琛坐进前排副驾驶,按下车窗,冲顾翌安说:“有空多给你妈打两个电话,别让她老是惦记你。”顾翌安点头应下,长臂往后揽住俞锐肩膀,认真跟他说:“等过段时间,我和俞锐一起回去看你们。”顾伯琛看着他俩,沉吟一声,最后挥了下手说:“行了,我走了,外面太冷,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出租车很快消失在路口。俞锐却对着积雪皑皑的街道,怔忡着发呆。顾翌安伸手理了理他脖子上的围巾,问他说:“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视线收回,俞锐摇头,故作轻松说:“没有,顾叔叔只是说你和顾爷爷很像,所以他对你的期望很高。”顾翌安看着他,透过眼神仔细分辨他话里的真假。俞锐被他这样的眼神看久了,很容易就招架不住,于是扯开话题说:“我们回去吧翌哥。”他伸出手去牵顾翌安,指尖相碰,凉得冰心刺骨,顾翌安眉头倏然皱起:“怎么手这么凉?”“外面太冷了。”俞锐说。顾翌安握住他的手,呼出几口热气,而后揣进自己的口袋,轻声道:“那走吧,我们回家。”追思会结束,人群也随之散去。雪却越下越大,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地往下降,而后层层堆叠,挂在树上,也铺满地面。校园静谧一片,银装素裹。白雪茫茫中,周远清拄着手杖从偏厅出来,缓步往外走。融化的积雪让路面变得湿滑难走,周远清腿上有风湿,温度一降,或是一到冷天,膝盖就疼得厉害。他沿着台阶往下迈,腿都在隐隐颤抖,尽管小心,可鞋底和手杖沾水以后容易打滑,他一个不稳,手杖没拿住掉在地上,人也差点摔倒。幸好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小心”,还及时上前扶了他一把。可这嗓音过于熟悉,周远清一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落在握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而又缓缓上移,看向对方的脸,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眸光中无数情绪涌动流淌。冷风呼呼从耳边吹过,周远清嘴唇翕动,眼底渐渐就红了。徐颂行看着他,眼底也是红的,他轻笑一声,似感慨也似玩笑地说:“你老了...”“嗯,是老了...”周远清轻缓地点下头,跟着也笑了。彼此都在笑,可笑着笑着,忽又顿住,像是被寒风吹冻僵了,眉眼和神情中只剩下苦涩。对视片刻,徐颂行扶着他站稳,又躬身将手杖捡起来,递到他手上。周远清撑着手杖,站定后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今天。”徐颂行说。周远清按在手杖上的手紧了紧,语气却并无变化,听着依旧温和,脸上也带着他惯有的浅淡笑意。他点点头说:“下雪天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一路顺风。”说完,他转过身,踩着地上厚厚一层积雪,沿着校园长路往回走,脚步沉重,脊背微躬,尽显落寞。走了许久,也走了很远,身后蓦地传来响亮的一声呼喊。“远哥——”徐颂行在叫他。周远清瞬间顿住。再也走不动了,双腿如有千斤重,分毫都抬不起来,他视线垂落下去,看到自己连握手杖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很快,脚步声靠近,停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徐颂行再次叫了他一声:“远哥...”周远清僵硬地转过身。胸口酸涩难抑,周远清看着他,渐渐地,大雪模糊了视线,也冻红了双眼。无言的对视,长久的沉默。久到大雪落满肩背,挂满发梢。徐颂行缓步靠近,看着他的眼睛,含着些许哽咽,嗓音轻颤说:“吃我那么多碗长寿面,走之前,我来跟你讨一碗,不过分吧?”作者有话要说:【提示】第一句话非原创,但没找到出处,特别提示一下,如有小可爱知道出处,可以告知一下,比心~关于长寿面,在81章往事提到过~另外,老人那一辈,徐颂行年龄最小~——【唠唠叨叨】其实,顾伯琛,徐颂行,周远清和钟鸿川之间的情义,和俞哥翌哥放哥徐暮他们之间的情义是一样的。我喜欢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位老人,之所以刻画这么多,也是想说,他们也曾年轻,也有热爱,老一辈的坚守永远值得人尊敬和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