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厅出来,中央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家全都围着市政厅,等候新年敲钟时刻的到来。广场喷泉迸发的水柱随着音乐声,高低起伏,快慢有节地画着弧形,朦胧的水雾映照着周围闪动的霓虹。耳边都是鼎沸的人声,再看眼前面数不清的后脑勺,俞锐实在有些头疼,于是问:“翌哥,我们也要在这里跨年吗?”顾翌安偏爱安静,向来不喜欢如此吵闹的环境,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想在这里跨年吗?”“不太想,”俞锐转头跟他说,“我们要不还是回家吧?”临近午夜,北城再次下起大雪。人潮都在往市中心去,出租车逆流回到旧城区,路上倒是畅通无阻,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还缩短了一半。到底是新年,杏林苑也比平时要热闹,以往这个点儿,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顶多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今晚楼上楼下依旧灯火通明,串门走亲戚的也不少,院儿里还有许多小孩儿趁着下雪跑出来打雪仗。进入单元楼,借着头顶明亮的光线,顾翌安发现俞锐脖子上戴的围巾落车里了,于是又转回去找。所幸没走远,顾翌安出去时车还停在原地,司机下了车,缩着脖子站在路边给人打电话,还没来得及走。顾翌安拿着围巾回去,走上六楼,见俞锐等在门口。迈过最后两级台阶,顾翌安站在他背后,问他:“怎么也不进去等?”俞锐正对门站着,低着头,人也没动,像是没听到一样。顾翌安拍他的肩膀,又叫了他一声。身子一僵,俞锐反应半秒,猛然转过头,墙面壁灯打在他脸上,清晰照亮他额头薄薄的一层汗。“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顾翌安皱了皱眉,掌心贴过去,试了试温度,发现没什么问题,又问:“是哪里不舒服吗?”“没有,”俞锐卸力般放松地沉下肩,“刚走了会儿神,被你吓到了。”看他的确没什么事,表情也是松弛的,顾翌安无奈失笑道:“我是得有多可怕,能把你吓成这样。”外衣口袋里,电话铃声突兀响起,顾伯琛打来的。顾翌安开门进屋,掏出手机接起来,叫了声“爸”。俞锐跟在背后进门,换上拖鞋,按下消毒液洗手,也没出声,径直去了卧室。美国那边正值圣诞假期,秦薇和顾伯琛也难得闲下来。父母都是事业型的,哪怕平时过年过节聚到一起,家里氛围也相对沉闷严肃,大多时候都在聊工作。但顾翌安回国半年了,秦薇太久没见到儿子,多少有些挂念,最近时不时地就会打电话过来,有时还会直接打视频。那头顾伯琛没说两句,秦薇很快接过去,又在追问顾翌安准备什么时候回去。长指微蜷,指尖轻点在台面上,顾翌安说:“可能得过完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最近工作比较忙,春节应该就不回了。”他就站在岛台边上接电话,时不时地应两句,目光却落在俞锐身上,看他拿上衣服从卧室出来,脚步都没停又去了卫生间。关上门,打开花洒,俞锐站在洗漱台前发愣。刚经过客厅的时候,顾翌安说的话,他听到了。不算意外,况且顾翌安说的也是事实。过完年,COT103受试者将会结束最关键的第四期放化疗,这款疫苗在国内脑瘤患者身上的应用效果到底如何,届时将会有明显的验证。顾翌安是项目大PI,必然分身乏术,的确是抽不出时间。但俞锐心里也很清楚,顾伯琛和秦薇定居在美国,顾翌安始终还是要回去的。这是他逃避不了的问题,也是他解决不了的矛盾。如当年一样。卫生间里的水声持续不断,‘哗哗’地响着,俞锐双手撑在白瓷台面上,攥得很紧也很用力。眼前水雾弥漫,耳边似乎也响起了悠长而持久的嗡鸣声,他被热汽蒸得浑身发烫。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那么地不真切,可他偏又很清醒,清醒地意识到,他并非无所不能。呼吸沉缓,胸口起伏,他盯着墙面镜里模糊不清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扯动嘴角笑了声,笑里带着深深地嘲讽。客厅里,顾翌安挂断电话,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洗澡洗了近四十分钟,顾翌安放下手机,走到门口刚要敲门,俞锐正好出来。迎面撞上,俞锐表情都空白了一瞬。见他发梢都还缀着水珠,顾翌安取出一张毛巾,帮他擦着头发,问他:“怎么今晚洗这么久?”俞锐站着没动,任由顾翌安折腾,还笑了声:“太困了,差点站着睡着,没注意时间。”“那今晚还要等跨年吗?”顾翌安将毛巾挂回去,又拿了吹风机给他吹。俞锐看眼墙上的时间,说:“等吧,左右也就还剩一小时。”北城的跨年夜,不止中央广场市政厅会敲钟,医大双子塔楼也会在零点准时亮起景观灯。大学那会儿,他俩每年都会守在家里,聊聊天,看部电影,或是各自忙碌,守着零点将近,他们才一起去到露台,等候塔楼亮灯的那一刻,互道一声新年快乐。以往这个点儿,学校早就安静了。但今天显然不一样,现代大学生尤其注重仪式感,那些没能挤进中央广场的,这时候全都围到了杏林路,就等着图书馆零点的亮灯仪式。雪一直没停,还越下越大。这么冷的天,杏林路两排连主路中间密密麻麻全部站满了人,不止医大的,周边其他几所大学的也都赶过来凑热闹。手机铃声也不断,逢年过节,信息问候总是不会少。私人消息,群消息,一条条地往上蹦,俞锐打字的过程中,震动就没停过。大部分消息俞锐基本也不回,只是习惯性地会在群里丢几个红包,意思一下。但侯亮亮实在太吵了,他不回,那头就不停给他发消息,还扔出一堆表情包连环轰炸。俞锐盘腿坐在飘窗上,拇指往上划拉半天才看到一句有用的,还是问他柴羽签名的事。俞锐就回了两个字,签了。那头唰唰唰又发来一堆表情,又是比心拥抱,又是爱你转圈圈,全是中二少年常用的表情图。俞锐拧着眉毛看半天,界面还没退出去,顾翌安洗完澡过来,不经意瞥到他手机,随即一挑眉:“发射爱心是什么意思?”“嗯?”俞锐仰头看他,又低头看眼手机,“哦,猴子之前让我帮他找柴羽要了份签名。”顾翌安拿上垫子,坐到他对面:“所以你刚找柴羽要签名,是帮侯亮亮要的?”俞锐“嗯”了声,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还在低头看手机。手心还在震,侯亮亮持续刷屏,俞锐眼都花了,实在嫌烦,点进右上角,直接给他微信设置了屏蔽。“我还以为是你自己要的,”顾翌安瞥一眼,看到屏幕上还是侯亮亮,淡淡又说,“没想到是帮小男生要的。”指尖动作一顿,俞锐抬起头。眼睛轻缓地眨了两下,嘴角也勾起来,俞锐问:“不是吧翌哥,你认真的?”避而不答,顾翌安轻抬下巴,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小男生微信回完了?”拇指一按,手机锁屏放到一边,俞锐坐直了说:“不回了,别说小男生的微信不回,谁的微信我都不回。”顾翌安曲腿背靠墙面,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看着他。客厅没开灯,只玄关亮着昏黄的一盏,窗外是很深的夜色,隐约还能倒映出俩人的影子。俞锐撑着膝盖凑近,头微仰着:“真吃醋啊?”细密的长睫之下,眸光瞬间敛缩,顾翌安抬起一只手直接扣住俞锐后颈,另只手捏着他的下巴。陡然把人拉近,顾翌安压着嗓音说:“小男生叫你偶像,说想你了,还发那么多的爱心,你还帮小男生要签名,你说我该不该吃醋?”他俩这样的姿势,俞锐动都动不了,顾翌安卡着他脖子,又捏着他下巴,动作和眼神都透着强势,也带着压迫。但俞锐只是望着他,还眯起眼睛笑。近距离的对视,连呼吸的热气都能喷洒到对方脸上,俞锐喉结滑动,低声叫他:“翌哥——”“嗯?”尾音上扬,顾翌安渐渐松开手。俞锐眨了下眼睛:“你是不是就喜欢小男生?”顾翌安挑起眉梢。带着明显的笑意,俞锐轻声又问:“你是不是就喜欢年轻的,所以才这么介意啊?”眼尾和嘴角逐渐挂上浅浅柔软的弧度,顾翌安垂眼看他:“你是小男生吗?”“那肯定不是,”俞锐抻腿坐回去,“我要算,也得算老男生了。”“嗯,”顾翌安点头,淡淡道,“那我喜欢老男生。”俞锐也点头,还“嗯”了声说:“你就喜欢我这样的老男生,我知道。”顾翌安没应,但笑了。可转念一想,俞锐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时候的我,以前年轻的,还是现在的?”顾翌安注视他半晌,随后倾身往前,指尖滑过俞锐的嘴唇,鼻梁,再到眉宇,最后落到俞锐额角的旧疤上。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处旧疤,爱不释手似的。从十七岁到三十二岁,他喜欢俞锐年轻时候的热烈跟张扬,也喜欢俞锐成熟以后的坚守和纯粹。每一个阶段顾翌安都喜欢。每一份喜欢都是满的。“不止以前,也不止现在,”视线下移,顾翌安看进他的眼睛说,“任何时候的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喜欢。”俞锐一时没出声,连呼吸都下意识变轻变缓了。无论是顾翌安说话的语气,还是顾翌安看他的眼神,全都带着满满的爱意,实在太温柔,很难不让人心动。不足十公分的距离,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俞锐甚至能从顾翌安的眼睛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没喝酒,但顾翌安的这句话,着实让他上头,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灌下半斤白酒,整个人都是飘的。就在他俩沉默对视,在俞锐怔忡的几秒钟里,外面突然爆发出嘈杂尖锐的欢呼声,医大图书馆塔楼准时点亮五彩景观灯。时间指向零点零分。不约而同地转头,视线越过朦胧的夜色,双双落入远处,而又同时转回来,相视一笑。“新年快乐,翌哥。”俞锐率先开口。顾翌安轻声笑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抓住俞锐的手,掌心向上摊开,将钥匙放在他手上,然后才说:“新年快乐。”俞锐一愣,拿着钥匙起身,走到玄关,对着光线仔细看了两眼,有些惊讶:“这是家里以前的钥匙?”顾翌安走过来,低应一声:“嗯。”俞锐转头,抿唇盯着他,眉头蹙起又松开,眼神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不喜欢吗?”顾翌安轻声问道。他看着俞锐,掌心贴上俞锐的侧颈,指间来回轻捻着俞锐的耳朵,接着又说:“很久以前就想跟你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俞锐嘴巴动了动,喉咙瞬间哽住。钥匙也收进手心,像是感受不到疼一样,越攥越紧。“难怪我找林哥那么多次跟他说想买下这套房子,他却始终都不肯——”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可话说一半又堪堪顿住。“你是什么时候买下来的?”俞锐抬眼问他。指间动作忽停,顾翌安默然两秒:“你二十二岁生日...”那是他们当年闹分手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俞锐再度沉默。顾翌安就怕他难受,本来都不想说的。轻叹一声,他揽住俞锐肩膀,搂进怀里,又偏头亲了亲俞锐的耳朵说:“没有时光机,生日礼物肯定是送不回去了,就当是新年礼物吧。”俞锐抿唇不语,心尖像是被人掐得生疼。直到压下眼底那点湿意,翻腾的情绪也逐渐消化,他才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玩笑说:“那你岂不是很亏,我什么都没准备。”“不亏,”顾翌安抱着他,下巴轻蹭着他的额头,“你送我的那首歌就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说完,他忍不住又问:“对了,还没问你,那首歌叫什么名字。”顾翌安不说,俞锐自己都忘了这茬。“没有名字,我好像忘取了,”他推开顾翌安,看着顾翌安眼睛说,“要不翌哥你来取吧?”顾翌安眸光一亮:“可以吗?”那首歌他实在是喜欢,最近每天都在让俞锐唱给他听。还有那张俞锐交给他的曲谱手稿,顾翌安特意买了相框裱起来,挂到书房,时不时就得绕进去看上好几遍。“怎么不可以,本来就是写给你的。”俞锐笑着回他。顾翌安想了想,扣着俞锐的手,长指嵌进指缝,他说:“我喜欢最后一句歌词,就叫执手,可以吗?”作者有话要说:接着就该讲破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