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进二月没两周就该过年了。每到年底,医院总是最忙的,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不仅得应付各种上级检查,手上的病人好像也在成倍增长。歇了将近一个月,俞锐重回手术台,第一时间接走顾翌安手上大部分的病人,好让他能稍微喘口气。忙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像睁眼闭眼间,一天就过去了。医院工作不分年头年尾,科里永远有病患,每天总会有急诊。阴历年末的最后一天,顾翌安和俞锐都在手术中心泡着,俩人相继忙到七八点才下班,出来时天早就黑透了。开车回去也不堵,马路上基本就没什么车,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这个点儿,年夜饭都差不多吃完了,大部分人已经蹲守在电视机前,磕着瓜子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俞泽平和沈梅英过年也没回来,都到这时候了才给俞锐打电话,说是基地项目进入关键期,估计还得两个月才能结束。人老了总是爱念叨,出去这么久,沈梅英惦记儿子,也惦记家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工作生活,事无巨细什么都得问两句。电话接的蓝牙,俞锐听老教授絮叨半天,后面也不吱声了,安静开车,让顾翌安陪他妈说话。那头闹哄哄的,听着像是在饭堂或者什么演出大厅,有人吆喝,有人唱歌,还有金属碗筷磕碰发出的响动。俞锐顺口问了一嘴,沈梅英说是在宴会厅,还说基地这边组织大家一起吃年夜饭,有人自发在表演节目,还有人唱歌跳舞。不止吵闹,电流里还掺杂着呼啸的风声。基地不像北城,冬季平均温度稍高一些,但那边没有暖气,室内室外就没什么温差,里外都挺冷。尤其今年气候变化都挺大,顾翌安回话之余,拿手机查了一下天气预报。眼看那边温度也突破零下,没有暖气,可想而知有多难受。冬季老人总是多发各种急慢性病,顾翌安细心多问了几句他俩身体情况如何,还叮嘱老教授多穿点衣服,问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短缺。“不缺,什么都不缺,这里什么都有,不用你们买。”沈梅英笑着回他,声音听着就挺高兴。到底是家和人团圆的日子,老俩口也很传统。人虽然没回来,但电话里,沈梅英再三强调要让他俩今晚回家属院去过年,还得守岁放鞭炮,说是大年三十到初一家里不能落空,不然明年会不吉利。俞锐打着方向盘都听乐了,接话道:“您好歹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还迷信起这些?”“怎么能是迷信,过年就图个吉祥平安,来年你们也能顺顺利利的。”沈梅英回他。俞锐笑了声。或许是年纪上来的原因,又或是老院长当年那场大病让沈梅英后怕。这些年,俞锐明显能感觉到,沈梅英整个人都变了很多,明明年轻时还算干练的沈教授,这几年越发的谨小慎微,总有操不完的心。嘴上虽然挤兑他妈,可车进大学城,他还是默不作声地调转车头,往理工大的方向开。老院长刚被人拉去聊天去了,这会儿回来听到对话,别的没问,就惦记着他的小花园,问俞锐修枝除虫了没,覆膜防冻做好了没有。小花园里许多花草都很娇贵,不耐寒也不耐旱。以前在家的时候,俞泽平整个冬天都得提心吊胆,白天忘了看,半夜都会爬起来,细细检查一遍才肯睡觉。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老院长不放心,每回打电话都得问上好几遍,生怕这些花花草草落俞锐手上,等不及他回来就秃完了。俞锐自己忙得都没边,哪儿有空给他弄这个,平时都是拜托赵东爷爷,还有院里的王伯帮忙打理。总归说来说去,都在催他俩回家。俞锐和顾翌安互看一眼,心里明镜似的,不忍有些失笑。聊天的功夫,这边已经开门进屋了,俞锐被念得头疼,直接挂掉电话,打了视频过去,让老俩口都看一眼,也都放心。屋里屋外走一圈,俞锐这头还没挂断,旁边顾翌安的电话也响了。也是视频邀请,秦薇打来的。美国那边不过春节,圣诞过后,顾伯琛和秦薇又开始正常工作,可即便国外久居多年,骨子里始终还是中国人,对春节不可能不在意。夫妻俩都挺忙,视频那头是白天,秦薇拿着电话,镜头扫过还能看到顾伯琛在开车,两人都穿得很正式。顾翌安视频刚接起来,俞锐往他手机频幕瞥去一眼,于是指了指外面,拿着电话边跟老院长对话,边推开客厅玻璃门,独自去了小花园。从下班聊到现在,都聊了快一个小时了,手机背面都在发烫。俞锐出来后,举着电话给他爸看了一圈小花园,然后没说几句就挂了。手机揣回裤兜里,他也没进去,独自站在台阶上,抬眼望着对面楼里家家户户亮起的暖黄灯光发呆。外面挺冷的,俞锐进门时刚脱了外套,此时身上也就衬衣外加一件羊毛衫,两件衣服都不顶风,吹不了多久就得感冒。“在想什么?”顾翌安拿着外套出来,披到他身上。“没想什么,”俞锐转头看他,“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不多聊会儿吗?”面对面站着,顾翌安顺手把大衣纽扣给他扣上,说:“也没别的事,主要是我妈想见见你,打来问我们计划什么时候回趟美国。”俞锐不自觉抿了抿唇,眉心也飞快地蹙起又松开。他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正常,顾翌安甚至都没有直视他,可眼角余光还是注意到了。“是不想去吗?”顾翌安抬眼看着他问。俞锐还是没说话,嘴唇动了动,眼神也有些闪躲。“是不是上次我爸跟你说了什么?”顾翌安试探又问。“没有,不是——”俞锐立马打断,还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只是担心到时候我们俩都走了,放哥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顾翌安一直盯着他看。朝夕相伴又同床共枕的人,顾翌安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俞锐心里的那点抗拒跟排斥。自从顾伯琛那次回来以后,俞锐就开始有些反常,最近这段时间睡觉也常常惊醒,连说梦话的频率也变得比以前都多了。顾翌安也曾试图从顾伯琛那里套话,可顾伯琛向来滴水不漏,他也不想因为自己无端的猜测,影响俞锐和顾伯琛以后的关系。何况明面上,顾伯琛虽然不如秦薇态度明朗,直接表示支持,但他也并不反对,甚至可以理解为默认接受。沉默半晌,顾翌安视线渐渐柔软下来。到底还是不想给俞锐太多压力,所以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掌心贴近俞锐后颈,很轻地把人搂进怀里。时间都已经过九点了。家属院里各家各户热热闹闹的,早就围坐一团看着电视,吃着零食瓜果闲聊天。他俩从下班到现在啥也没干,就接了两个电话,连饭都还没吃上一口。冰箱里倒是什么都有,可忙了一天俩人都挺累,懒得折腾,俞锐直接从冷冻室拿了两袋速冻饺子出来。锅里热水刚烧开,手里的饺子都还没下锅,客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以及震耳欲聋的摔门声。俞锐和顾翌安互看一眼,而后将手里的饺子交给顾翌安,说:“像是东子家出事了,我去看看。”他快步走出客厅,推开门,连对方脸都没看清,眼前一道人影怒气冲冲闪过去,不到两秒就消失在单元楼门口。只看背影俞锐就认出那是赵东。大过节的,也不知道这是在发什么疯,对面门没关,俞锐收回视线,往屋里扫去一眼,看样子像是在吃团圆饭。客厅满满一大桌人,赵东父母,赵爷爷,苏晏,还有几个俞锐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苏晏旁边还坐着一个长相秀丽的年轻女孩儿。他站门口大概听了两句,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隐约听见赵东母亲在跟对面几个人道歉,说是让对方别介意,也别管他,然后笑着继续吆喝大家动筷。苏晏坐的位置正对门外,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和俞锐对上,俩人用眼神简单交流了几句,大概意思也很简单,让俞锐帮忙出去看眼赵东。俞锐冲他轻点了下头,回屋跟顾翌安打了声招呼,然后拿上围巾和外套,这才往外去找人。室外天寒地冻,地上都铺着厚厚一层雪,风也刮得狠,呼脸上就跟扇人大嘴巴子似的,根本就没人会在这时候出门。没走多远,俞锐在院子里粗略逛完一圈,很快就在另一栋单元楼的门口发现赵东。身上连外套都没穿,就一件透风的高领毛衣,赵东蹲在花坛边上,抱着胳膊缩成一团,指间还点着一根烟。俞锐踩着积雪过去,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就是意思一下也没使劲儿,可赵东腿冻麻了没蹲住,顺势就往旁边歪,还好手快撑地上才没扑下去。身子刚稳住,赵东仰头一看是俞锐,眼神立马就暗了下去。“你还等着苏晏来找你呢?”俞锐嗤笑一声,将手里那件外套扔给他。赵东叼着烟,拍了拍手里蹭到的灰砾,又在裤腿上抹掉水渍,然后才将衣服套身上。他也不说话,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大过年的,你又抽什么风?”俞锐抽走他嘴里的烟,按灭后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没抽风。”赵东嘟哝一句,还是蹲在地上,胳膊搭在膝盖上,头埋低,顺手就撸了把头发。俞锐也没再追问,套上围巾,双手揣兜,就站旁边陪他待着。过了好一会儿,赵东自己没憋住,开口说:“刚家里那几个人,看到了吧?”俞锐垂眸,瞥他一眼。赵东歪仰着头看他,嘲讽地笑了声说:“那姑娘是我爸找来给苏晏介绍的相亲对象。”俞锐一怔。难怪刚他看屋里的氛围就不对,那女孩儿脸上明显带着点儿娇羞,时不时地偏头看眼苏晏,摆明就对苏晏很有意思。赵东摸出烟和打火机,‘啪嗒’一声,又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俞锐倒也没再拦着,还狐疑问道:“赵叔怎么会想起来给苏晏介绍对象?”“大概是因为我吧…”赵东说。深吸一口又沉缓地吐出来,抖掉指间的烟灰,赵东短促地笑了声:“他和我妈最近老盯着我和苏晏,可能是看出点儿什么,所以就拿苏晏下手。”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可笑,赵东扯动嘴角,再次笑出几声嘲讽。嘴里的烟一口接一口,连气都不带喘的,最后因为用力太猛,吸进去的烟呛进喉管里,于是他又躬着身子一阵猛咳。俞锐蹙眉拍他背,帮他缓了几口气。赵东抬起胳膊,搡开他,强忍着说自己没事。可缓过那股劲儿,他又没忍住,眼睛红了,鼻子也酸了,双手捂着脸,狠狠抹一把,再站起身,嘴里大骂一声“草”,发泄般一脚踢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夜里空旷,四下也没人,他这一脚下去,‘叮呤咣啷’的声响霎时划破夜空。好几户人家听到动静,还凑到窗户往外看。发泄过后,赵东背对俞锐站着,低下头,肩膀止不住地抖。俞锐皱着眉,心里默然地叹下一口气,走上前,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赵东扭过头,路灯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泪痕很明显,脸上的纠结和痛苦也很直白。他双眼通红,盯着俞锐,压低嗓子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为什么就我不可以,为什么啊锐,你告诉我为什么?”看他这样,俞锐心里也很难受。可赵东这话他接不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按着他肩膀,无声地传递一点安慰。哪怕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出门在外也总是被人叫声赵总,可俞锐知道,赵东骨子里还是那个大咧咧的性子。情绪放出来后就没收住,赵东低着头一直在掉眼泪,胳膊时不时蹭两下眼睛,把眼尾都给蹭红了。没过多久,单元楼里传出一阵说笑声。俞锐回头看一眼,赵东父母正送人出来,赵东母亲手上还拎着好几盒补品,堆着满脸笑意硬要塞给对方。赵东也注意到了。但他眼里没别人,只盯着苏晏。可看到苏晏和那女孩儿站一起,男才女貌,谁都得说声登对,赵东心里简直不是个滋味儿,眼睛也被刺得生疼,立刻就把头给扭开了。离得不算近,外面都是漆黑的,还刮着寒风,光线也不太好,谁都没注意到这头,说说笑笑地就往停车区走。很快,一群人消失在黑暗中。外面零下好几度,冷风嗖嗖地吹着,赵东重新蹲回地上,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夹在他指间的火星随着冷风吹过忽明忽灭。许久,久到嘴皮都吹木了,赵东耷拉着脑袋,叫了声:“锐...”“嗯。”俞锐低声应他。“你说...”才说两个字,赵东又哽住了,“你说苏晏要是真跟那姑娘好了,我该怎么办啊?”俞锐看着他。不同于此时满心焦虑的赵东,俞锐多少还是理智的,他了解苏晏,根本就不担心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但他看赵东憋屈那样,还是挑眉,笑了声问:“怎么办,你想怎么办,抢回来?”“是谁上次说,只要苏晏能好,自己怎么样都行,”俞锐平静又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赵东卡住了,瞪着俞锐半天。他希望苏晏好是真的,可心里揪着难受也是真的。赵东憋不住情绪,也从不跟俞锐藏着掖着,于是哼哼两声说:“我不像你,你一句飞不起来就能把顾师兄推走十年。”实在有些烦躁,他从后往前用力撸了把头发,颓然又道:“我没你那么无私,也没你那么伟大,苏晏要是真跟别人好了,我肯定受不了,天都得塌一半。”赵东话音刚落,两个人影从黑暗中过来。俞锐出来太久,顾翌安饺子煮好又在家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太放心,于是穿上外套出来。苏晏去而复返,和顾翌安正好在单元楼门口迎面遇上。俩人这会儿同时走近,苏晏看了眼赵东,目光转向俞锐:“锐哥——”俞锐点头应了声。赵东背对着,听见苏晏声音,猛然扭回头,眼里闪过惊喜,却又很快压下去,嘟囔说:“不是都送姑娘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姑娘送完了,顺便过来看一眼你到底有多扛冻。”苏晏瞥眼他身上的外套,还有冻得发白的双手。“扛什么冻,我就一件毛衣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赵东小声抱怨。他摔筷子出来那会儿,气得连外套都没带,身上现在披的羽绒服还是俞锐的。出来这么久,他耳朵鼻子嘴早就冻麻了。本来赵东心里还隐隐期待苏晏能追出来看看他。结果苏晏理都没理,语气也依旧冷淡:“你自己愿意出来喝风,也别拉上锐哥,他和顾师兄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你也好意思。”“我不也没吃嘛,是兄弟陪我挨顿饿怎么了。”脾气上来,赵东就非要跟苏晏斗气,说话也跟个孩子似的,都把苏晏给气无语了。这俩人一句接一句斗嘴,顾翌安站在俞锐身边,伸手贴上俞锐的脸,明显感觉一片冰凉。瞬间皱起眉,顾翌安问他冷不冷,俞锐摇头说还行。苏晏也懒得跟赵东废话,转身跟俞锐说:“走吧锐哥,不用理他,他愿意呆就让他呆着。”都快十一点了,外面天寒地冻,雪也越下越大,说话间呼出的热汽都能迅速凝结成霜。苏晏叫上俞锐就走,头都没回。赵东蹲地上太久,腿都麻了,想起身结果站一半差地又摔下去,顾翌安落在身后,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顾师兄?”赵东歪头看是顾翌安,还愣了一下。“嗯。”顾翌安收回手。他是故意留下来的,眼看俞锐和苏晏走远,顾翌安接着就问:“你刚说飞不起来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赵东跺了跺脚,反应两秒想起来,“哦,那就是我随口说的。”顾翌安敛眉盯着他,神色也凝重。赵东坦诚道:“我真是随口一说,就大学你俩闹分手那阵儿,锐有次不是喝多了嘛,他当时拉着我说了句什么飞不起来之类的话。”“嗨——”赵东一摆手,“就是一酒后的胡言乱语,我也就顺嘴那么一说,你别多想。”这话是实话,何况认识那么多年,赵东的脾气性格顾翌安也很清楚,藏不住事儿,也不擅长撒谎。可能真的是自己太紧张了,顾翌安看他半天,表情终是渐渐缓和下来,也没再深究,应了声“嗯”。作者有话要说:赵东苏晏的结尾也要交待一下,不过他俩的路还很长,要慢慢走,正文里是开放式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