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暮刚迈进酒店大堂,兜里的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他看也没看,摸出电话,径直就按下接通:“有事儿啊?”“哎哟我去,打你一天电话,怎么到现在才接?”陈放语气不满,大嗓门儿骂骂咧咧冲着电话就嚷。徐暮将手机拿远了一些,等他骂完才凑近:“我这一天忙着呢,说吧,找我什么事?”陈放收敛语气,接着就问:“师弟怎么样了?”“怎么样,你说怎么样?”脚步迈得飞快,徐暮拐进电梯间,伸手按下电梯,“飞机上又拉又吐三小时,脱水严重,这两天才刚恢复过来。”“耳朵呢?听力恢复了吗?”相比脱水,陈放显然更关注这个。徐暮没回话,还低头瞥了眼手里的文件袋,他来酒店就是为了给顾翌安送俞锐这两天加急做的各项检查报告。详细情况,徐暮知道的并不清楚。但就凭顾翌安这几天低沉压抑的状态,以及此刻手里沉甸甸的这一袋,直觉告诉他,结果估计是不会太好。这边老没出声,陈放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几天我打翌安电话,他也不接。”电梯有人出来,徐暮侧身让开,随后嗤笑着走进去:“你还想让他接你电话?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敢瞒,翌安没跟你绝交就算不错了。”“我——”陈放哑然。他心想,是我要瞒的吗?我倒是想说,可要真说了,以小师弟的性格,那都不是绝交,估计得跟我玩儿命。“我现在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还。”陈放自嘲地笑了声。徐暮挑了下眉。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五楼,徐暮抬腿往外迈,准备挂电话:“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还得给翌安送报告去。”“诶,等会儿,”陈放自知理亏,赶紧叫住他,“你见到翌安,记得帮我说两句话。”“不帮,我可不蹚这趟浑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徐暮踩着厚重的消音地毯,视线跟随走廊指示牌,一路往前走。陈放气得骂他不够意思:“见死不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兄弟了!”这边没回,直接给他挂了。电话塞回裤兜,脚步也随之一顿,徐暮停在某间套房门口,曲指抬手,“笃笃”叩了两声。没到片刻,门开了,顾翌安立在门缝间,指节挤压着眉心,衬衣褶皱堆叠在臂弯和腰间两侧,浑身上下尽显疲态。“又在看资料?”徐暮问。顾翌安侧身让开,低应了声:“嗯。”进屋后,徐暮视线逡巡一圈,没看到俞锐,于是扭头回来问:“师弟呢?”顾翌安落在身后,冲卧室抬了抬下巴说:“刚睡着。”大概是怕光线太强影响俞锐睡觉,顾翌安连客厅灯都没开,只沙发上的电脑屏幕亮着,旁边茶几上,还有地毯上,四处散落着一堆文件资料。酒店推来的餐车还停在路中间,像是动都没动过。“又没吃饭?白天开一天会,多少也吃点啊,”徐暮移步过去,伸手碰了碰餐盘边缘,“都凉了,我让客房再给你送点热的过来。”“不用,没什么胃口,晚点再说吧。”顾翌安坐回沙发,拿起电脑放置在腿上,微蜷的长指快速在触控板上滑动。徐暮侧眸看向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安和试验点的事情也多,顾翌安白天在医院主持会议,晚上回到酒店就守着一堆资料和俞锐的各项检查报告来回看,基本连觉都很少睡。机场意外事件当晚,俞锐因为脱水,被顾翌安带到医院挂了一夜点滴,现在身体倒是渐渐好转了,可双耳听力依旧没能完全恢复。南城安和医院的耳鼻喉科,属于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向来远近闻名,地位不亚于八院神外。俞锐苏醒恢复的第二天,顾翌安就带着他找了院里资历最深的老主任做检查。从声导抗,电测听,听性脑干反应,再到颞骨CT,内耳MRI,能做的检查一个不漏全都做了,就连基因检测顾翌安也让徐暮他们研究所加急出了份报告。可奇怪的是,单从颞骨CT和内耳MRI看来,俞锐的内耳结构,周围骨质包括神经都是完好的。但因为中耳负压严重,俞锐双耳的纯音测听听阈,症状轻则在40db,症状加重立刻就能超过80db。也就是说,大部分时间里,俞锐基本处于完全无声的世界,耳边除了那阵经久不衰的嘶鸣,以及电锯般绞断神经的刺痛之外,他甚至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听不见。病因不明,病情却反复不见好转。最后,即便是资历最深的老主任也摇头,说他从医这么多年基本没碰到过俞锐这样的病例,具体病因还有恢复情况可能还是得看基因检测方面的结果。“这是师弟的检查报告。”徐暮将带来的文件递给他。顾翌安没接,下巴点向旁边沙发,示意他先放到一边。这份基因检测结果的电子版报告,顾翌安白天就已经收到了,他电脑屏幕打开的页面就是这个。纸质的看不看都无所谓。甚至不止这些,俞锐所有的检查报告,包括过往的诊疗记录,顾翌安这几天来来回回全都翻了无数遍,对上面的数据内容早已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从脑海里调出来。“师弟听力恢复了吗?”徐暮将报告放下后问。顾翌安打字动作一顿,神色也微敛起来,低声说:“今天好一点,有一阵能听见。”徐暮张了张嘴,心情一时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卧室门是敞开的,徐暮歪着身子,往里瞧了眼。借着窗帘缝隙钻进的一点稀薄月光,他隐约能看到俞锐蜷缩在**,安静地睡着。虽说认识那么多年,徐暮脑子里印象最深的,还是当年初次见面,俞锐叼着塑料刀叉站在三食堂门口,冲他和顾翌安挑衅时的样子。老实说,他实在无法想象,曾经那个桀骜张扬的小师弟...那个无所不能,门门考试轻轻松松拿满分,球场竞赛无往不利,为了追人甚至能搞出一场演唱会的人,有一天会听不见...只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堵得慌,难受到不行。顾翌安正对电脑,时不时翻动着一堆资料,徐暮坐在旁边呆了会儿,发现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徐暮按着门把转了下身,远远地冲顾翌安说:“陈放说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嗯?”顾翌安反应两秒,抬起头,“没怎么看手机。”虽然电话里没应,但徐暮还是点头补了句:“这么多年,你应该也能了解,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知道。”顾翌安沉吟道。兄弟之间,话说到这儿就够了,徐暮拉开门,临走前,冲顾翌安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需要随时跟我说。”“嗯。”顾翌安低声回他。房门一开一阖,走廊壁灯投落的光线在玄关处画出一道明亮的弧形,而又快速消失。顾翌安正对光影消失的地方发了会儿呆。他其实不怪陈放,他只是心里有道坎怎么都迈不过去,也说服不了自己。说来也是巧合,顾翌安毕业那年,陈放还在宁安的仁外医院。俞锐在藏区接到俞泽平出事的消息,立刻就买了机票飞北城,结果因为晕机太厉害,导致脱水严重陷入昏迷,转机到宁安时紧急被送进了医院。陈放说那会儿俞锐在他们院里住了三天,身体才算是渐渐恢复过来。当时俞锐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除了脱水却再也查不出其他病因,听力还断断续续出现问题。陈放感觉不对,于是私下里跟主治医生多次沟通,还赶着出院前硬是坚持给俞锐采了血样送到研究所。那份他后来寄往杏林苑的报告,就是俞锐当年的基因检测结果。尽管十年过去,一切早已成定局,可每每想到这些,顾翌安便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接受,也无法想象,原来他曾经距离真相不过一步之遥,就因为错过这一步,他和俞锐兜兜转转竟多走了十年。甚至险些从此错过…徐暮走了以后,房间里很安静。落地窗外是南城繁华的夜色,已是深夜,城市灯火依旧辉煌,高楼海报循环更迭,霓虹闪动,街道上南来北往的车辆川流不息。俞锐睡下以后,顾翌安把客厅跟卧室的门窗都关得很严,除了偶尔几声尖锐的鸣笛,基本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顾翌安望着天花板,仰头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心绪长久难平。于是起身进屋,他停在床边,缓缓坐下。借着窗外窜进的一点微弱光线,他就这么垂着眼,静静地注视着俞锐,眼底眸光温润如水,像是含着无限深刻而复杂的眷恋。耳朵里的嘶鸣和刺痛还在,就算睡着了,俞锐的表情依旧紧绷着,呼吸也时急时缓,连额头都浸着一层薄薄的汗珠。顾翌安从床头柜抽出纸巾,帮他细细擦了擦。他动作放得很轻也很温柔,俞锐没醒,但往外偏了下头,眉心也轻微拧紧,嘴里呢喃着叫了声“翌哥”。顾翌安心里蓦地一酸,眼底瞬间就红了。陈放那天还跟他说,俞锐情况最严重的并不是大学那次,而是五年前,俞锐请了年假想去美国找他那回。顾翌安当时一愣,瞬间就想起俞锐那本办了很多次签证,却始终不曾入境美国的护照。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有疑惑。这些年八院派到霍顿交流学习的医生并不少,可俞锐一次都没去过,不止没去过美国,连欧洲日本,所有八院公派的地方,他都没去。哪怕院里每年都会找他谈话,周远清也多次把他名字给报上去,但最终都被俞锐撤了回来。陈放说不是师弟不想去,而是他真的去不了...俞锐这个人,有苦从来也不说,总是一笑而过。可陈放什么都知道。他一直都看着,看着俞锐偷偷收集顾翌安的信息,也看着俞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循环播放顾翌安的采访视频。他看了太多俞锐的求而不得,实在太心疼了…那天,陈放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明显的鼻音跟顾翌安说:“翌安,师弟每次坐飞机所要经历的痛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他不是不想去找你,而是他真的尽力了...”思及此,顾翌安再一次死死攥住手里的纸巾,指节用力到发白。情绪太满,他侧过头,凛住呼吸缓了好几秒,依旧没能把胸口那阵酸涩给压下去。他还记得,重逢以来,哪怕他步步紧逼,俞锐也总是躲闪,甚至就连靠近他都带着明显的踟蹰和犹豫。他其实隐约能够感觉到,俞锐隐瞒了他什么。可这样的想法很多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始终不曾抓住...以至于他竟如此荒谬地错失俞锐这么多年…晃神的间隙,客厅出来一阵嗡嗡的震动声,顾翌安平复好情绪,转头看眼俞锐,重新帮他掖好被子,起身出去。电话是秦薇打的。俞锐的基因检测报告,顾翌安在收到的第一时间就发给了秦薇,想让她帮忙看看。毕竟深究起来,秦薇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家。那头拨的是视讯请求,顾翌安拿起手机,再度看眼卧室,而后推开玻璃门,径直去了阳台。国内时间已过凌晨,美国那边正好是周末下午,视频背景是家里书房,外面阳光正好,顺着门窗斜落进来,照得屋子通透又明亮。电话接通后,顾伯琛打声招呼就走了,秦薇裹着一件水蓝色披肩,坐在椅子上对他说:“你发的报告,我看过了。”“能分析出病因吗?”顾翌安正对镜头问。“简单来说,各种气压差,比如海拔,温度,”秦薇顿了顿,“尤其是飞行过程在他耳道内外形成的气压差,对他的耳蜗神经,还有内耳毛细胞都容易造成致命性的损害...”顾翌安沉下呼吸,紧抿唇角。这几天,他陆陆续续查了很多资料,得到的判断和秦薇所言相差并不大。俞锐的耳蜗神经,还有内耳毛细胞对各种气压差极其敏感,病因追溯起来也十分复杂,很可能是由遗传基因混杂环境因素共同作用导致。但无论是耳蜗神经损伤,亦或是内耳毛细胞坏死,最终走向的结果只有一条——那就是坏死的听神经,或内耳毛细胞,将彻底走向永久性损伤。无法修复,也无法治愈。如果结论真的是这样,那么俞锐就像是被生生折了翅膀,根本就无法坐飞机,一点都不能。因为谁都不知道,俞锐的耳蜗神经跟内耳毛细胞在下一次飞行中会不会就此彻底坏死,从而永久性失去听力。两头沉默,秦薇也忍不住叹息:“你应该也知道,一般来说,导致听力障碍的问题基因,大多在两种,一种是GJB2,还有一种是SLC26A4...”她话没说完,停住了。不过就算秦薇不说,顾翌安也明白。他看过俞锐的检测报告,俞锐突变的基因点并不在常见的几个位置,甚至也不在罕见报道的几个突变点位。如果俞锐突变的基因正好在GJB2,那一切就都好办多了。秦薇研究的就是听力障碍和基因组变异之间的关系,她手下那帮研究员,每天从事的大部分小鼠实验都是针对GJB2导致的非综合征性耳聋。甚至前两年,秦薇发布的研究报告还曾经提出,敲除小鼠的GJB6基因后,可以获得过度表达的GJB2,从而使小鼠听觉损伤得到有效恢复。可俞锐突变的基因,连秦薇都说不曾遇到,这也就意味着,像俞锐这样的病例整个国内外基本等同于空白。病因不明,能否治愈也不明,就连除了听力问题,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其他任何临床症状,一切都未可知。视频两端沉默了很久,顾翌安垂着眼,久久没说话。高速路上,一道远光灯恍然滑过,正正打在他脸上,同时也照亮他眉宇神色中,那股深沉而又无力的落寞。秦薇心疼儿子,对俞锐也一直有股愧疚弥漫未去。她缓和语气,安慰道:“你也别太悲观,至少目前而言,小俞的情况还算可控,等血液样本寄过来,我再让实验室仔细研究研究,总会找到解决方案的。”血液样本跨境寄送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不仅需要相关机构申请,还得层层上报审批,时间至少也得半个月。可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别的办法。顾翌安只能低声应下。“对了,”他刚说完又猛然想起来,“俞锐会经常性地说梦话,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有可能,”秦薇稍作思索,片刻后又道,“不过也可能是神经方面的原因,这一点你爸爸或许更清楚。”顾伯琛研究的是神经遗传和退行性疾病发病机制,这方面,他的确比秦薇更懂一些。但顾伯琛不在书房,刚走了之后就一直没再回来,顾翌安点点头说:“行,那我回头再问一下他。”该聊的都聊了,手机已经好几次提示电量不足,顾翌安打了声招呼,伸手正想挂断,秦薇却犹豫着叫住他。“嗯?”顾翌安停下动作。秦薇神色复杂地看着视频画面,眼睛时不时地往门口方向瞟,甚至还起身离开了好一会儿。空旷的背景音里,顾翌安隐约感觉她好像是在和顾伯琛对话,但声音太小了,他听不清具体内容。等人重新出现在镜头前,顾翌安不明所以问道:“怎么?是还有什么事吗?”“嗯,”秦薇裹着披肩,再度和镜头后面的人对视一眼,“有件事,你爸爸想让我跟你说一下。”顾翌安没出声,表情凝重起来。秦薇斟酌两秒后说:“其实当年,你爸爸给俞锐打过一个电话。”作者有话要说:再次再次跟大家抱歉,阳了两次,导致身体特别虚,一直没缓过来……实在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