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锐渐渐苏醒是在第三周。睁眼醒来的瞬间,脑子依旧混沌,浑身哪里都疼,胳膊腿也用不上力,入目就是大片刺眼的白。身体指征渐渐平稳后,气管已经拔除了。但带着氧气面罩,加上长期插管导致喉咙肿胀,俞锐想开口根本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动的只有手指和眼睛。血氧仪数据波动,‘嘀嘀’声响个不停,旁边正在帮病人换药的小护士闻声急忙跑过来。“俞主任?”发现俞锐眼睛微微睁着,小护士还有些不敢相信,“您这是醒了吗?”俞锐平躺着,轻缓地冲她眨眼。小护士眼睛倏地一红,随后便哽着嗓子扭头大喊:“大家快过来看,俞主任他醒了!”监护室里其他人立马围了过来。神外的重症监护室俞锐并不陌生,眼前也都是科里他最熟悉的医生护士,此时全都眼眶含泪,既惊又喜地望着他。吴涛就在外面,听见声音赶紧就进来了。以防万一,他先给俞锐查体,接着挨个看眼监测仪上的数据,之后才松下口气跟大家说:“俞哥醒了,一切正常。”俞锐目光也扫过众人,缓慢地眨眼示意他没事。确认无碍后,监护室再度恢复忙碌。吴涛收起瞳孔笔,见俞锐像是有话要说,于是心领神会地俯下身,跟他说:“顾教授被急诊叫走了,马上就到。”话音刚落,大门被推开。顾翌安大步过来,刹停在床尾。视线相接,耳边所有喧嚣和芜杂的声音悉数褪尽,呼吸和心跳同时起伏加快,眼底无数情绪涌动。他们就这样静默着,彼此凝眸,深深对望。直到水汽再也盛不住,视线变得朦胧,明亮清莹的水珠从眼尾滑落,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俞锐微微张嘴,用口型叫了声‘翌哥’。顾翌安咬紧下颔,蓦地闭上眼。缓过鼻间酸涩,也压下胸口剧烈翻腾的情绪。片刻后,他缓步上前,轻俯下身,长指扣进俞锐手心,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想喝水吗?”顾翌安贴近他耳朵,轻声问道,“想喝的话,我去帮你拿一根吸管过来。”俞锐很轻地摇头。他一直看着顾翌安,视线分秒也不曾挪开。因为身上到处都还连接着管子,他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拉着顾翌安的手,在顾翌安的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第一句,他写的是:翌哥,你瘦了。顾翌安半蹲在床边,用另只手贴近俞锐的侧脸,指尖轻柔地掠过俞锐缠满绷带的额头,也抚过俞锐的耳朵。“你也瘦了,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补回来。”他看着俞锐,哑声说。俞锐眨了下眼,接着写道:我想你了。顾翌安低头,垂眼落在掌心。那里是空的,并无任何痕迹,但俞锐的指尖让他掌心滚烫发红,热度像是沿着毛孔渗进血液,一路烧灼至心底。这句顾翌安没回,嗓子哽住了。俞锐还是眼也不眨地看着。看顾翌安半垂的眼睫,也看顾翌安消瘦凌厉的侧脸。昏迷的这段日子,他虽然毫无意识,连发生了什么,自己伤势如何都不知道。但其实根本不用任何人说,只在见到顾翌安那一刻,那一眼,俞锐就什么都知道了。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除了心疼,挖心似的疼。明明喉咙剧痛无比,就跟刀刮似的,他却还是握住顾翌安的手,强忍痛意,坚持要开口:“别担心,翌哥。”长睫轻颤,顾翌安紧抿双唇,没出声。“我会好的,很快就好…”俞锐艰难地说着。他眼睛还是看着顾翌安,看进他的眼睛,映着冷白灯光的眸子里带着无限爱恋和深情。微顿两秒,俞锐缓声又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霎时间,万般情绪冲撞至胸口,呼吸也凛住了,顾翌安倏然收回视线,背对俞锐,侧过头。他闭着眼,咬紧牙关任由俞锐拉着他。他缓了许久,不停地平复心跳,稳住呼吸。直到额角和侧颈爆出的筋脉渐渐消退下去,顾翌安这才转过头,倾身靠近,吻在俞锐的眼尾,低低应了声‘好’。——收到消息,大家都来了。顾翌安从监护室出来的时候,门口站着一大堆人。除去科里的医生护士,陈放,周远清,还有从家里匆忙赶来的俞泽平和沈梅英。“怎么样?师弟情况如何?”陈放性子最急,顾翌安才单腿迈过感应门,他人已经蹿到最前面,还伸头往里瞅了眼。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顾翌安脸上,沈梅英捂着胸口满脸急色,连周远清和俞泽平也都皱眉看着他。“醒了,”顾翌安摘掉口罩,点了点头,“颅压恢复正常,脑部水肿也在逐步缓解。”表情霎时松懈下来,沈梅英连声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什么时候能转回普通病房?”俞泽平于是追问。“可能还要观察几天。”顾翌安回道。“这样也好,”周远清点头表示认可,“等他脑部的水肿消了,拔除引流管再转比较好,以免发生二次感染。”上班时间,监护室门口也不能久呆。没聊几句,便都散了。不管怎么样,俞锐醒来就是目前最好的消息,至于重伤后的恢复,急也急不来,只能一点点地慢慢养。走之前,沈梅英原本还想进去看两眼。可当听到顾翌安说俞锐已经睡着了,老教授怕影响他休息,便没进去,三步两回头地被俞泽平给拉走了。——恢复期间所有治疗和用药,俞锐都极其配合。因为不能吃,只能靠鼻饲用药,鼻饲管从鼻腔、咽喉、食管,一路到胃里,戴久了并不舒服,也不太能好好说话。连姜护士长查床时都开玩笑说,他们俞主任可算是神外最配合的病人了,以后遇到的病人要都这样,科里小护士的工作效率肯定能提升好几倍。俞锐眼尾带笑,没出声。往常他带着实习医住院医,不是查房问诊就是上手术,倒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二十四小时躺着,看他们忙碌,也听他们偶尔闲聊打趣,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如此配合,恢复起来倒也真的快。没过两天,俞锐便拔除引流管,顺利转进普通病房。监护室都有无菌要求,进出一趟不容易,普通病房就不同了,家属晚上可以陪床,亲戚朋友还能每天进出探望。为了方便老院长和老教授,也方便俞锐休息,陈放还特意以权谋私,把科里仅剩的单人间留给俞锐。顾翌安晚上陪床,白天正常上班不一定在。因而这段日子,沈梅英和俞泽平每天都会来。不仅来,自从顾翌安说俞锐可以简单进食以后,老教授顿顿翻着食谱,变着花样给他炖汤补身子,喝得俞锐一见保温壶就恶心想吐。基地运载火箭发射当天,俞锐得到消息,于是在病房和沈梅英一起,陪着俞泽平蹲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现场直播。严格来说,这还是俞锐第一次观看运载火箭发射,感觉还挺新鲜。不过就是太吵了。直播过程中,老院长一直拉着脸在旁边叨叨不停,说是转播现场的记者把好几个数据报错了,一点都不专业。俞锐当时跟他爸说:“我看您上去讲得了。”“我讲肯定比那丫头讲得好。”俞泽平指着电视接话道。俞锐轻声笑笑,随后按动床头背板,缓慢坐起身:“那您讲,我和老教授一起洗耳恭听。”听到这话,俞泽平转头,没好气地冲他横过来一眼:“以前讲那么多次,你听过几回?”得,就不该问,俞锐心想。以前读书那会儿,家里每晚总是守着新闻联播准点吃饭,俞泽平最喜欢在看到基地新闻的时候跟俞锐讲评两句。从使用材料,到燃料配比,再到公式计算,老院长高兴了还会在饭后把俞锐叫到书房,继续他下半场的演说。这些俞锐从小听到大,就算不清楚项目整个具体细节,但多少也能摸出个大概。硬聊的话,俞锐也能聊。不过,他基本也就只用了半个脑子应付他爸,应付完转头就忘了,根本没那么感兴趣,也就没过过心。这会儿老院长翻起旧账,俞锐想想自知理亏,于是便把眼睛往他妈身上瞅,试图搬一下救兵。谁知沈梅英看都没看他,低头依旧继续剥她的橙子。隔着被子,俞锐用脚踢了踢老教授,老教授假装不知,还将剥好的橙子掰成两半,笑着塞进父子俩手里。俞锐干笑两声,而后冲他爸说:“这回肯定听,要不您就辛苦一下,再跟我和老教授讲讲?”老院长哼哼两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小茶几,慢慢挪到电视机前,开始比对着画面,跟对面母子俩逐一介绍。没过多久,视频里总机处一声令下,镜头秒切至现场。伴随一阵巨烈的嘶鸣,浓烟蒸腾翻滚,尾端橙色火焰喷涌而出,将火箭缓慢推送至空中,并在几秒内加速消失。即便只是电视转播,这一幕也足以令人震撼,更别说身处现场,亲身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了。火箭升空后,漆黑的夜幕中,连飘**四周的白色烟雾都渐渐消失散尽,基地周围的欢呼声却经久不衰,连绵不绝。俞锐将目光移向他爸。看他爸依旧停在电视机前,专注且认真地解说,也看他眉眼神色间流露出的骄傲,和他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看他不曾言及,却让俞锐心生敬佩的满腔赤诚,和热血。恍惚中,俞锐惊觉他已经好久不曾见到这样的老院长,尽管白发稀疏,整个人却神采奕奕,连眼神都闪烁着明亮的光。按理说,这应该是他爸参与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最后一次可以以总工程师,总顾问的身份出席启动仪式。若不是因为他,老院长此时应该也在现场,和同事战友一起分享成功和喜悦...思及此,俞锐心里难免不忍。冲动之下,他忽然开口,叫了声:“爸。”俞泽平停下动作,转过身。他原以为俞锐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没想到下一秒,俞锐却看着他,莫名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俞泽平站在原地没动。这声对不起来得很突然,也很突兀,甚至连沈梅英都悄然抬眼,注视着他们爷俩。但除此以外,俞锐再没说别的,俞泽平也没问。电视里的欢呼声渐渐淡去,直播也进入到尾声。片刻沉默过后,俞泽平再次看眼屏幕定格的火箭升天画面。转头回来时,他看着俞锐,也看着沈梅英,很轻地笑了声说:“不用对不起,没有什么比家人在一起更重要。”——周远清也来了。他来的那会儿,病房里也没别人,俞锐举着输液瓶正想去卫生间,但因为动作不便,手背针管里的血开始倒流,瞬间将输液管染红一大截。老教授进屋一看,赶紧放下手杖,接过他手里的输液瓶,还扶着他手说:“你别动,我帮你拿着。”“老师?”俞锐微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来看看你。”周远清边说,边扶着他往卫生间走。每天不停在挂水,俞锐是真有点急。可再急他也不敢劳烦自己的亲老师,于是拧着身子,想把输液瓶拿回来。周远清拍开他手,没让他碰,还跟到卫生间,搞得俞锐哭笑不得,尿意差点没给憋回去。平时上厕所,就算是老院长老教授,俞锐都不让跟。这回被赶鸭子上架,俞锐出来时脸都隐隐泛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教授却不甚在意,坐到沙发上,温声问他:“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好多了。”俞锐调整好输液管,靠向床头。“好就好,好就好。”周远清杵着手杖,点头重复着。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慢,带着一点浅浅的叹息,微微还有些沉,像是含着无尽的感慨。可细听之下,除了感慨,好像还有许多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俞锐偏过头,于是将视线缓缓聚焦,落到周远清身上。沙发背对窗户,周远清坐的位置正好背光。春末夏初的季节,正午时分,落进屋里的太阳便渐渐有些刺眼,以至于他并不能将周远清的表情完全看清楚。“老师?”俞锐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周远清轻抬眼眸。视线相接,周远清沉吟半晌,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实话?”俞锐倏地一愣。“不想出国的原因,还有基因检测的事,”周远清顿了顿,再次重复,“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实话?”俞锐抿了抿唇。松开后,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是不跟您说实话,我要说了您还得惦记,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周远清沉默着没出声。但这样的沉默持续久了,俞锐心里也不太好受。他不说就是不想周远清跟着担心,无法解决的问题,说出口也只有深深的无力,不仅无济于事,甚至还会加重对方心理负担。既然如此,他何必要说呢。“老师——”俞锐再度开口。周远清却抬起手,摇了摇头。他俩说话时,俞锐正对着周远清,别说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在强烈的阳光下根本无处可逃。哪怕他低着头,或是转过身,师生多年情同父子,俞锐那点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老教授。他知道俞锐想什么,想说什么。只是俞锐彻底想错了,他今天来并不是质问,而是因为自责。因为深深的懊悔…对视许久,他撑着手杖站起身。缓步走到床尾,停下后,他转过身,看着俞锐叹声道:“孩子,我不是在怪你,不能让你信任,这是老师的失职啊。”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俞锐张了张嘴,眼睛瞬间就红了。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晚了。留言看到了,但养伤不在番外,在正文啊,捂脸.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