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休息,老教授一通电话将俞锐召回家。五月的风清爽宜人。立夏过后,小花园里花香阵阵,一片姹紫嫣红,翠绿的爬藤挂满斑驳的墙面,连从杏林苑移植过来的白海棠也到了花期。进屋还没两分钟,俞锐就被叫出去帮忙。花开烂漫,杂草也窜着往上长,俞泽平除草施肥忙活一下午,这会儿把收尾工作甩给俞锐,自己则撑腰站到旁边休息。好几天没下雨,空气也有些干燥,俞锐挽着裤腿儿,站立在花丛中给周围大片花花草草浇水。“你给那边的月季,绣球,还有栀子花都多浇点,”老院长捏着草帽扇风,还冲他发号施令,“牡丹耐旱些,不用浇太多。”“行,您说了算。”俞锐握着水管,水柱在夕阳下划出弧形,同时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父子俩一个指挥,一个干活,倒是和谐。没几分钟,沈梅英穿着围裙从厨房过来,说是家里盐没了,让俞泽平出去小区超市买袋盐回来。老院长放下草帽,迈步回屋,老教授驻足在客厅门口,视线遥遥落在花园一角的忘忧草上:“这小黄花开得还挺好,什么时候种的?”闻言微微一愣,俞锐抬眼看去。枝干傲然挺立,金色花瓣盛放在绿叶和众花丛中,的确开得很好。视线隐隐有些失焦,俞锐说:“去年冬天,一个故人送的。”沈梅英站着没动,安静地看了会儿,说:“还挺好看的,回头可以叫你爸再多种点。”俞锐眼睫轻颤,笑笑没出声。老教授转身进屋没多久,赵东拎着一堆东西过来,沈梅英边给他拿拖鞋,边皱着眉头数落他又乱花钱。“也就包装看着挺唬人,实际里面也没多少东西,前两周锐过生日,我这不是出差不在吗,特意过来赔礼道歉的。”赵东张望四周:“诶,我锐呢?”“花园里呢,”沈梅英冲外面指了指,“行,那你们聊,我再去多烧两个菜,顺便给你加份儿红烧肉。”认识都快小二十年了,赵东一点没客气,拍着肚子说:“那敢情好,我就爱吃这个,您做的可比五星级餐厅做的好吃多了。”“就数你嘴甜。”老教授一脸高兴得被哄进厨房。客厅门没关,他俩的对话俞锐都听见了,赵东耷拉着拖鞋一出去,俞锐转头就问他:“你刚说你出差去了?”赵东摸着脑门,心虚地“昂”了声。“你不是去藏区了吗?”俞锐挑起眉,语气淡淡道,“什么时候你们公司在那边也有业务了?我怎么不知道?”赵东嘿嘿笑两声,蹲着就往台阶上坐:“反正我跟我爷是这么说的,这门儿对门儿的,回头老教授要是说漏嘴,你让我怎么解释。”花都浇完了,俞锐洗完手过来,擦着毛巾又问:“那你跟苏晏,你们俩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赵东支棱着两条腿说:“没打算,先这么着吧,走一步看一步。”俞锐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别说俞锐,就是赵东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和苏晏这事儿目前无解,他俩之间存在着一条天然且无法逾越的鸿沟。而这道鸿沟除了靠时间一点点地填满,别无他法。“顾师兄呢?不在啊?”赵东扫眼屋里问道。“回美国去了,”俞锐将毛巾挂到旁边晾衣架上,“他在霍顿的离职手续还没办妥,徐老实验室那边也需要他跟斯科特研究所交接。”徐颂行回国的消息一度被炒得沸沸扬扬,尤其是在美国那边,各大主流媒体争相报道,到现在基本算是已经板上钉钉了。这事儿赵东上次就跟俞锐聊过,现在听了依旧忍不住咂舌:“没想到啊,徐老还真回国了。”俞锐迈下台阶坐到赵东旁边,没吭声。其实不止徐颂行本人,连同他的实验室,以及实验室最核心的十几名研究员都会跟着一起过来。这是早在年初医大基金会的晚宴上就谈妥了的。当时徐颂行就和朱院长提出条件,说他今后将只以顾问挂名,实验室会全权交由顾翌安领导负责。不止如此,他还希望实验室改由顾翌安的名字来命名。朱院长对此当然没有问题,顾翌安不单是毕业于医大,还是顾景芝的嫡亲孙,医大无论在职还是退休的老教授无一不对他赞赏有加。但这事儿到顾翌安那里直接就被否决了。顾翌安的态度很明确,实验室他可以接,徐老挂名他也没问题,但实验室的名字只可能是徐颂行,不能是他顾翌安。在美国最难的那段时间,顾翌安事业尽毁,是徐老施恩于他,带他进实验室,他怎么可能还让恩师为自己做到如此程度。别说顾翌安,连俞锐听了都说不行。只不过这些都还没对外公布,俞锐嘴很严,也没跟赵东多说。落日渐渐下沉,橙红色余晖被海棠枝丫切碎成窸窣斑驳的光影,俩人仰靠在花园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这恢复得倒是挺快,”赵东偏头看向俞锐说,“就这疤吧,我估计你以后是不能剃光头了。”俞锐扯动嘴角,轻笑一声。都过去一个多月快俩月了,剃掉的头发渐渐长出一层细密的清茬,但头发太短,还不及寸长,别说那道开颅留下的疤了。稍稍仔细点的话,连头皮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冷不丁地,赵东盯着俞锐头顶问:“有笔吗?”俞锐斜眼过来,眼神带着明显询问的意思。赵东“啧”了声说:“你看你这头上,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其中两个都给你留了道疤,就剩我没有,你难道不亏心吗?”这话出来俞锐都没法接,表情一言难尽,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他。越想越是这么个理,赵东勾着俞锐脖子,锁喉过去:“就凭咱俩的关系,你画也得让我画上去,要不让我咬一口,留个印儿也行。”俞锐都给听无语了,按脸直接把人推开:“你是有什么毛病?瞎跟着凑什么热闹。”“这哪是凑热闹,咱俩可是兄弟。”赵东掰开他手继续往上凑。俩加起来都能奔七十的人了,还跟十几岁那会儿一样,说着说着就扭打成团,半点儿形象都不顾。闹了小半天,最后搞得俞锐衣服裤子上又是草又是泥的,赵东这才嬉皮笑脸地坐回去。赵东黑衣黑裤无所谓,俞锐一身灰白搭配看着就脏兮兮的。“对了,锐——”赵东忽然想起来件事儿。“嗯?”俞锐坐他旁边清理衣服,头都没抬。“就上次我差点冲顾师兄动手那事儿...”话说半截,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赵东瞥了下嘴,一拍脑门儿。“嗨——,我当时也是上头了,你记着跟他说说,我没恶意,让他别过心,回头我请你俩吃顿饭,正式再向顾师兄赔个礼道个歉。”这事儿俞锐苏醒没多久就听说了。问都不用问,俞锐低头直接就回:“放心吧,翌哥他不会的。”“我觉得也是,”赵东仰着脸,顺杆就往上爬,“毕竟再怎么说,我这也算婆家人对吧?”俞锐唇角**,没接他茬。当事人明显不想说,赵东却来了兴趣,还伸手推了俞锐一把,压低声音问:“诶,说真的锐,我这到底是算婆家人?还是算娘家人啊?”“都多大人了?”俞锐淡淡瞥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这么八卦?”聊这么久,天都快黑透了,院儿里家家户户亮起灯。菜也烧好了,俞泽平和沈梅英正在屋里叫他俩进去吃饭,俞锐回头应下一声,随后拍掉手上的泥灰,站起来。赵东也起身跟上去:“问问怎么了?不让咬,还不让问啊?”“牙痒上苏晏那儿咬去。”俞锐背对他回。赵东脚步一顿,停在客厅门口,“啧”了声说:“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明白了。”——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进六月,连同毕业季一起到来的,还有医大百年的建校庆典。医大学子遍布海内外,校方这次不仅召回无数名人校友,官方更是对外宣布诺奖获得者徐颂行及其实验室将于校庆当日正式落户医大。消息发布后,别说学校一片沸腾,连八院医护听了都振奋无比。午休时间,神外综合办公室也不似以往安静,一个个儿的眼神发光,连觉都不睡,凑堆捧着瓜子闲聊。侯亮亮伸着脖子往俞锐办公室瞅了眼。他心里搁了事,暂时没心情八卦。别人聊得热火朝天,他满脸愁苦地拿着一份文件站在工位上,左思右想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过去。俞锐回来上班已经有段时间了。科里现在许多病人都是在他生病期间入院的,顾翌安这段时间不在,脑瘤组和重症组再次落回到他手上。侯亮亮过来的时候,他正对着电脑滑动鼠标,逐一翻阅住院医发来的病程记录。听见叩门声,俞锐头都没抬:“进。”沉肩深吸一口气,侯亮亮挪着步子进去,停在办公桌前,低低叫了声“俞哥”。“嗯。”俞锐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侯亮亮微张着嘴,酝酿半天问:“顾大神他还没回来吗?”“下周校庆的时候回,”俞锐转头看他一眼,“怎么?你有事找他?”“没,我就随便问问。”小猴子立刻道。见他涨红着脸,明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俞锐挑起眉:“不找顾教授,那就是找我了。”轻转椅轮,他面向侯亮亮接着问:“说吧,什么事?”侯亮亮顿了顿,忐忑不安地将文件递上去:“俞哥,这是我的导师申请书。”俞锐拿到手里随意扫了眼。剩下的话,侯亮亮甚至都还没开口,俞锐便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拨开笔帽,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侯亮亮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还有什么要签吗?”俞锐将文件递还给他问。“没,没没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侯亮亮看眼手上的签字,再看眼俞锐,“俞哥?你这是同意给我当导师了吗?”俞锐将签字笔丢回桌上,“嗯”了声。“啊啊啊啊啊啊——”侯亮亮呆愣两秒,惊喜到破音,恨不能原地蹿上天去,“谢谢俞哥!”追星是追星。但侯亮亮其实是不抱希望的,毕竟俞锐本来也不带学生。何况不管是资质还是悟性,他都不算拔尖的,可眼看就到院里交表的截止日期了,侯亮亮始终心有不甘,所以只好大着胆子前来一试。没想到俞锐竟连问都没问,直接就签了。“别高兴得太早,”俞锐靠上椅背,语气平静,“能不能顺利毕业,还是得看你自己。”侯亮亮紧攥着申请书,抬起胳膊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之后倒退着跟他说:“放心吧俞哥,我保证不给你丢脸。”“等一下。”俞锐叫住他。“还、还有事啊?”侯亮亮顿住脚,结巴着回话,还警惕地将申请书藏到身后,“你该不会这么快就想反悔吧?”俞锐摇头一阵失笑:“不是,我是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闻言,侯亮亮彻底放松下来:“那没问题,别说一件事,你就是让我办一百件事都行。”——初夏气候多变,断续几场雷雨过后,天在校庆当日放晴了。百年不易。建校至今,无论如今在读的,还是早已毕业的,这一天对所有医大人而言,都是里程碑式的一天。也是大家欣喜狂欢,引以为傲的日子。恰逢周末,学生会特意组织了许多活动。校园拉满横幅,体育馆篮球馆都有比赛,露天操场有军乐巡演,沿湖大道两边还支着各种风格迥异的小摊。好像九月开学,各大社团招人纳新时一样,大家用尽浑身解数吸引眼球,有人表演,有人吆喝,叫嚷声不绝于耳,吵得满校园都能听见。于是就连周边几所大学的人也忍不住前来凑凑热闹。休闲打扮的学生比比皆是,西装笔挺的商务人士也不少。开幕庆典过后,校方还在行政报告厅组织一场杰出校友演讲会,学校大礼堂也有知名企业家和科研工作者陆续上台汇报。除此之外,红墙绿瓦的实验楼前还围着一群媒体记者,正实时转播徐颂行实验室的剪彩落成仪式。俞锐一身黑色西装,系着领带,穿得也很正式。不过他什么活动也没参加,独自抱着一束花去了名人堂。这里零星也有几名返校校友前来参观,不过人不多,跟整座校园鼎沸欢腾的氛围相比,多少显得有些冷清落寞。停在正厅最中央的位置,俞锐将白海棠插进花瓶,而后和照片里的顾景芝凝眸对视。“顾爷爷,来看您了,”俞锐低声笑笑,看着他说,“今天学校挺热闹的,我猜您应该会很喜欢,很高兴。”顾景芝的表情一成不变。看起来永远慈眉善目,嘴角眼尾也始终都带着温和的笑意。静默片刻,俞锐走上前,像是对他耳语般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就得叫您爷爷了,您要是不出声,我可就当您同意了。”有人过来,停在身旁不远处,像是也有祭拜的意思。俞锐抬起胳膊,后退着冲顾景芝挥了挥手:“走了爷爷,以后我跟翌哥会常来看您的,下次再见。”走出名人堂,迎面就是一阵凉风吹过。彩旗缀满树梢,‘呼呼’晃动,校园广播响彻耳畔,俞锐看眼腕表上的时间,迈下台阶,抄小道绕回学院活动中心。这边没有活动,整栋楼都是安静的。俞锐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就一位白皙俊秀的小男生,站立在窗户边上取景拍照。听到脚步声,小男生放下相机,望着他问:“是俞锐学长吗?”俞锐顿了顿,应声走进去:“你是学生会的?”“是,”小男生跟着又说,“放心吧学长,亮哥提前吩咐过,你要的东西我早都帮你准备好了。”亮哥这样的称呼落在耳朵里,俞锐眨着眼睛还反应了两秒。事情是他交给侯亮亮去办的,不过今天科里没人值班,侯亮亮临时被叫回去走不开,提前给他发消息说已经交待给学弟了,让他放心。听对方这么说,俞锐也没再多问,简单道了声谢。“不用谢。”男生腼腆地笑笑。俞锐正要走,他忽地又抬高音量,在背后冲俞锐喊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学长你了。”俞锐轻转回身,蹙眉看着他。“我也是北城三中毕业的,以前常听胡老师提起你。”男生说。北城三中,胡老师。俞锐抓住关键词,眸光敛缩一瞬,他问:“你是说老胡吗?”老胡全名叫胡松严,是俞锐当年的班主任。男生说是,还跟他说:“老胡也是我们那一届的班主任,高考前他还特意把你叫回来,给我们做动员演讲,那会儿我们还见过。”像是怕俞锐想不起来,男生试探着补充道:“就在致远楼侧门,我当时不小心撞了你一下,还把你的衬衣都弄脏了。”“嗯。”俞锐低应一声。难怪他进门时就感觉对方很眼熟,被这么一提醒,俞锐很快想起来:“我记得,你叫何煦是吗?”何煦笑着点头。说话间,俞锐裤兜里的电话响了。何煦眼见他掏出手机,眼神在触及屏幕的瞬间立刻柔软下来,而后冲电话那头的人说:“就在学校,我马上回去。”简单两句,挂断后,俞锐再次扬手冲他打了声招呼。行至门口,俞锐停下脚步转头又问:“是哪个煦?旭日的旭,还是微风和煦的煦?”“微风和煦的煦。”何煦说。像是低声默念了两遍,俞锐扬起一侧嘴角,最后看向他说:“何煦,很好听的名字。”——剪彩仪式结束,媒体和观礼人群逐一散去,实验楼前,礼花彩带洒落一地,顾翌安身姿笔挺地站着。俞锐刚从林荫深处拐出来,顾翌安远远冲他抬了下手。临床学院到这里并不近,走路至少二十分钟。怕赶不及,俞锐跑着过来的,跑出一身汗,连西服外套都脱了。待人走近后,顾翌安接过他手里的衣服,抽出纸巾递给他问:“去哪儿了?怎么整个上午都没见你人。”“就在学校随便逛了会儿,”俞锐喘着粗气擦汗,扫眼一圈,“徐老和老师呢?已经走了吗?”“还没,还在里面跟朱院长聊天。”顾翌安说。话音刚落,徐颂行和周远清先后出来。“老师,徐老。”俞锐率先开口,打了声招呼。俩人穿得也都很正式,徐颂行点了点头,周远清还是拄着手杖,俞锐上前扶着他胳膊问:“行李收好了吗?给您准备的常备药带了没?”“都带了,放心吧。”周远清拍着他手背说。徐颂行则在旁边交待顾翌安:“曹俊他们还得过段时间才能过来,实验室就交给你了,以后你自己把握就行,不用再问我的意见。”顾翌安“嗯”了声,说好。“慢慢来吧,”徐颂行看他一眼,缓声又道,“霍夫曼教授那边,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合作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的。”上个月回美国,顾翌安在秦薇实验室里拿到俞锐,还有老院长跟老教授基因分析的最终报告。不是遗传,而是自体基因突变。这样的结果也就意味着,他们未来将在一片空白的领域中,摸着石头探路过河。连秦薇暂时都毫无办法,顾翌安不得不抱希望在霍夫曼教授身上。虽然上次在军总院沟通过后,对方明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口头表示过愿意提供一定的帮助。但若想在实验室层面进行深度合作,尤其还是针对俞锐这样极其罕见的突变位点寻找基因编辑治疗的方法。霍夫曼教授那边多少还是犹豫的。毕竟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研发出来的技术,倘若只针对寥寥几个人,尤其还是在一切未知,前途未卜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徐颂行和霍夫曼曾经同去过哈萨克斯坦。在当时国内暴发的站乱中,徐颂行不仅和对方有过一面之缘,甚至还在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搭救过对方。救命之恩重如山,只要徐颂行开口,霍夫曼那边势必会慎重考虑。虽然这样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时间对顾翌安来说太重要了,他可以等,俞锐却不行。因而徐颂行说完,顾翌安轻蹙眉宇复又松开,什么都没说,只轻声道了句:“多谢徐老。”徐颂行摆了摆手。预约的出租车只能前方车道上,陈放接完司机电话,随后拉动行李箱提醒道:“爸,时间不早了,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周远清冲陈放一挥手,示意他先过去,而后敛眉看向俞锐,他温声嘱咐说:“病才刚好,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按时吃饭。”俞锐心里软得一阵发酸。两步上前,俞锐抱了抱老教授,松开后,他故作轻松道:“这您就别操心了,翌哥盯得比谁都紧。”徐颂行走过来:“远哥,我们该走了。”周远清“嗯”了声,又转向旁边的顾翌安。无言对视中,顾翌安轻点了下头,周远清垂眼转身道:“走吧。”离别总有愁绪满怀,短短不过几百米,周远清在徐颂行的搀扶下频频回首。默然叹息,徐颂行问:“还是不放心吗?”周远清看着俞锐和顾翌安冲他们再次挥手,半是落寞半是不舍,他收回眼,沉吟道:“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已经老了,早就该放手了。”“不老,”徐颂行摇头拿过他的手杖,“不过就算不老,也的确到我们该放手的时候了。”停在路边,徐颂行笑着,摊开掌心说:“何况都这么多年了,你的时间也该分给我了吧?”双双侧目,眼神相对。周远清默然片刻,缓慢而郑重地握住他的手。陈放也跟着坐上车,亲自送俩老人去机场,俞锐才想起来问:“老师他们这次是去哪儿?”“先去斯里兰卡,那边会相对安全一点。”顾翌安说。这趟出国不是旅游,而是跟随国际人道组织——无国界医生,前往斯里兰卡,还有南非好几个国家提供医疗援助。俞锐也是最近两天才知道这事儿的。不多时,出租车穿过人群,驶离校园,俩人没什么事,散步在校园林荫道下,俞锐揣兜踢着地面碎石又问:“我听说徐老每年都会去?”顾翌安点头:“嗯,徐老很早就加入无国界医生了,每年六七月份还有长点的假期他都会去。”虽然定居在美国,徐颂行的亲人却早就不在了。在顾翌安的印象中,无论是感恩节,万圣节,还是阖家团圆的圣诞节春节,徐颂行都不在国内。最开始,他也以为徐老也是去旅游了。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不止无国界医生,徐颂行加入了许多国际人道救援组织,每年都会亲身前往很多贫困甚至危险的地方,尽其所能地提供帮助。思及此,顾翌安沉缓着语气又道:“我想这应该是徐老和老师年轻时就约定好的。”脚步一顿,俞锐看向顾翌安,表情带着些许惊讶。不过仔细想了想,俞锐忽然就不奇怪了。记不清具体什么时候,但他隐约记得很久以前,周远清也跟他提过,以后退休了如果还能动的话,他也想出去再走走看看。俞锐只是没想到,老教授口中的走走看看,竟会是以这样的形式。也许参加无国界医生,为遭受天灾人祸,身处困境而绝望的人提供医疗帮助,一直就是他们曾经共同的理想。虽然兜兜转转,迟到了三十多年。晌午将至,太阳光也越发灼热,俩人行走在稀疏斑驳的树影下方,一路沿着蜿蜒僻静的小道慢悠悠散步。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医大情人坡。视野明亮开阔的瞬间,俞锐驻足停在路边,他想了想,这好像还是重逢后他和顾翌安第一次走到这里。不同于以前,曾经一片皎白的海棠树林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矮至膝间的风雨兰。正值花期,粉白花瓣点缀在大片绿意之间,俞锐怔忪着出神,蓦地叫了声“翌哥”。“嗯?”顾翌安就站在他旁边,视线落在前方花海之上。俞锐侧眸,无端问出一句:“会觉得苦吗?”顾翌安偏头和他对视。远处吹来的风,一阵阵地轻拂而过,枝叶晃动着‘唰唰’作响,淡淡花香由远及近,无止无尽般萦绕在鼻息之间。与之相反,白海棠是无味的。不仅无味,花语还是苦恋,是跨不过去的生离死别。视线微垂,连眼睫都像是被风吹着轻颤了好几下,顾翌安低声开口,不答反问道:“你呢,会觉得苦吗?”“不会。”俞锐摇头。惬意舒适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扣着后颈往后仰,也嘴角挂上点儿看似轻痞的弧度,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是明亮而坦诚的。“这就是我跟你该走的路。”他接着又说。顾翌安眼尾渐渐柔和起来:“那...你想不想听一个秘密?”俞锐半挑起眉。倾身靠近,顾翌安贴近他耳朵:“其实,医大最早的那株白海棠,是爷爷当年去日本游学时带回来的。”俞锐连表情都凝固了一瞬。很难说清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俞锐只觉得,他和顾翌安似乎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明明个性截然不同的,可他们好像又注定了会在一起。“所以——”顾翌安撤回身,看进俞锐的眼睛,缓慢答出他的答案:“不会苦,因为海棠花就是我跟你的命中注定。”俞锐脑子“嗡”地一声。命中注定这样的字眼,总是带着无限缱绻和美好。何况顾翌安清哑低沉的嗓音格外撩人,总是极其容易地蛊惑他。这样不疾不徐地情话落在在他耳边,就像路过的风轻勾了下耳朵,俞锐很难不心动,心跳和呼吸都同时加快了。周围人不多,大家都去沿湖路看游园会去了。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冷不丁从树影里走出几个人是常有的事。俞锐身前身后扫眼一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在他扣着顾翌安脖子想要凑上去时,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话里,何煦通知他说到时间了。俞锐一怔,挂断就往回走。怕来不及,俞锐还拉着顾翌安一路小跑,顾翌安不明所以连话都没问出来,俩人转眼就来到了图书馆。正午时分,参观校庆活动的都已经散了。烈日骄阳下,图书馆前此时三五成群站着的,全都是身穿博士服,头戴博士帽的应届毕业生。何煦袋子跑过来:“学长,这是你要的东西。”“多谢。”俞锐接到手里。何煦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三脚架和相机,说:“那你们先换衣服,我还得过去再调整一下取景和参数。”俞锐点头说行。等人走后,顾翌安看向他手中的袋子,狐疑问道:“这是什么?”俞锐先是冲他笑了笑,接着又将目光落在远处临床学院低年级的学弟妹身上。“当年你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俞锐顿了顿,嗓音有点哑,“我毕业的时候你也不在...”垂眸一声苦笑,他将袋子里的博士服和博士帽相继拿出来:“既然都错过了,索性我们就重新毕业一次。”顾翌安怔愣着接过博士服:“重新毕业?一起毕业吗?”“对,这次我们一起毕业。”俞锐应声说道。毕业曾经是他们之间一道也是唯一的那道分水岭,顾翌安从没想过,错过的时间,还能以这样的方式找回来。长久不言,顾翌安看着他,眼底情绪翻涌。半晌沉默。“既然要一起毕业,”他伸手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只长形盒子,盒面是丝绒质地,包装简单却不失精致,“那毕业礼物你想要吗?”俞锐垂下眼,呼吸瞬间一滞。类似的东西他并不陌生,甚至连看都不用看,他只瞥一眼就能猜到里面是什么。长指蜷起又松开,俞锐缓慢解掉丝带,打开盒盖。毫无意外,如同大一进校时那样,里面横躺的依旧是钢笔,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的钢笔不止一只,而是两只。同样的深蓝色笔身。同样在笔帽尾端处刻有一条游动的小鱼。就在俞锐沉默出神,喉咙发酸之际,顾翌安说:“旧的这只笔尖磨损得有些厉害,不过我已经修好了。”“新的这只,正好想在今天送给你。”顾翌安顿了顿,抬起的眸光中盈满温柔,“就当是补一份迟到的毕业礼物。”指尖触及那只掉漆褪色的钢笔,俞锐哑声道:“我还以为,它再也找不回来了。”“不会,他一直都在我这里。”顾翌安轻搂着他的腰,嘴唇贴在他耳边,“旧的是你的,新的也是你的,从前是你的,以后都是你的。”俞锐仰头闭了闭眼。“学长,宣誓要开始了!”何煦远远地冲他俩喊了声。俞锐蹭了蹭鼻子,转头望去。图书馆门前,希波克拉底雕塑之下,即将参与宣誓的毕业生早已横纵成列,整齐划一地站成好几排。大家此时全都齐刷刷跟着往这边看。俞锐对所有医大同学来讲都不陌生,顾翌安刚参加完实验室剪彩活动,连衣服都没换。除非失忆,否则不可能有人不认识他们。眼见俩人穿戴整齐,和他们一样身穿博士服,头戴博士帽走过来,所有人集体震惊,连表情到眼神都写满惊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叫声“学长”。迈步上台阶,俞锐和顾翌安站立到最后排的正中间。人到齐之后,院长笑着冲他俩点了下头,而后转身,右手握拳轻抵在太阳穴,开始朗诵誓词:“吾立誓于此...”“吾立誓于此...”所有人集体复诵。这段誓词出自于顾景芝之手。其他毕业生也就新生入学宣誓时念诵过一次,八年医大生涯过去,誓词早就忘了,此时还得低头看着手里的稿子。俞锐和顾翌安却想都不用想。无论当年还是现在,他们早已将这段话融入血液,刻进骨髓,字字不忘。甚至不止是誓词。就在他们身旁矗立的石碑上,遒劲的字迹依旧出自顾景芝之手,那是临终前,顾景芝亲笔写下的八字箴言——仁心无涯,生生不息。灼灼烈日之下,于是整条杏林路都回**着无数医大人念诵过的那段誓言。声声有力,字字铿锵。“吾立誓于此,从今往后,吾将以赤诚、以热爱献生医学事业,竭全力除人之病痛,守医者无上之荣光,敬生命以健康、以自由。”最后一字落地之时,顾翌安左手指间滑进一圈冰凉。心跳陡然加速,他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套着的素戒,戒面还折射着金灿灿的光,甚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你——”只发出一个音,顾翌安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俞锐拉起他的手,将另一枚戒指郑重放在他的掌心,对他说:“毕业礼物,我也准备了。”四周都是人,宣誓完毕,大家各自呼朋引伴开始拍照,就他俩还在原地站着,额头被阳光照得冒汗。俞锐轻抬眼眸,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顾翌安。想起刚才顾翌安说过的话,想起十七岁那年他许下的承诺,俞锐抿了抿唇,于是道:“从前是你,以后是你,理想是你,爱情也是你。”顾翌安猛地闭眼,连呼吸都停了。长睫颤抖,眼底的水光逐渐浸染至眼尾,他努力平复着内心剧烈起伏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顾翌安缓慢睁眼,眼底清亮却发红,他将手中的素戒缓缓套入俞锐左手的无名指中。没有婚礼,也不会有。但他们的爱情和理想,好像从来无法分割。所以俞锐想了很久,只觉得今天最合适。他举起手,正对太阳,微眯起眼睛看着手上的戒指:“翌哥,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6月8号,”顾翌安唇角微扬,“去年我们在南城重逢的日子。”俞锐猛地转头。无巧不成书,的确,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了,不止是医大的生日,同时也是他们分别十年重逢的日子。本以为顾翌安不会记得,没想到竟连片秒停顿都没有,顾翌安直接给了他最想要的答案。很难不惊讶,俞锐半张着嘴唇,好半天才又问:“那以后每年的今天,就是我们的纪念日,怎么样?”就算俞锐不说,顾翌安也正有此意。他应得干脆,语气沉稳郑重:“好,以后每年的今天,就是我们的纪念日。”烈日当头,皮肤晒不到几秒就火辣辣的,其他人都走了,何煦搬着三脚架过来,问俞锐:“学长,还拍照吗?”“拍,当然要拍。”俞锐说完转向顾翌安,“翌哥,我们也一起拍张毕业照吧?”“想怎么拍?”顾翌安轻挑眉梢。俞锐笑笑,拉着他站定到路中间。眼前是挺拔矗立的双子塔图书馆,身后是笔直延展的杏林路,这里是他们相识,重逢。甚至也是他们被迫分离,走散十年的开始。像是重回十一年前的那个傍晚,俞锐转头看向远处的杏林苑,看向他青春落幕前的最后一天。而身旁的顾翌安微微抬眼。视线掠过蔚蓝明净的天空,转向身旁。头顶阳光依旧刺眼,俞锐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宛如他当年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时那样,晶莹的汗珠里依旧折射出金灿灿的光。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对方,深深凝望。“学长,回头!”听到声音,他们默契转身,同时牵起对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十年像是一场巨大的轮回。闪光灯猝然亮起的瞬间,视线仿佛穿过漫长岁月,脑海中的画面也如电影镜头般,一帧帧疾速倒退。最终,青春在镜头里重新定格。而彼时,杏林长荫葱绿依旧,风雨兰灼灼盛放,白海棠寓意的生离死别,他们全部一一跨过。于是,后来那些细碎的时光,都在指尖勾缠着化成柔情似水。岁月悠长美好,余生静谧温柔。——正文完作者有话要说:熬夜写出来的,到现在没睡,脑袋还是浆糊,大概率会再修细节,但不会再修内容了~无论如何,正文完结了,哽住,鞠躬,感恩一路陪伴的小主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