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感到焦躁,手心沁出薄汗。他不习惯人多的场合。光明没说戚家的阵仗这么大。满月有点神经性的恐惧症,在被人注意到的时候——无论是陌生人还是熟人,陌生人尤甚——他会感到明显的焦躁和恐慌,越是受关注、人越多的地方这种焦躁越强烈。即使都是熟人的场合,比如疗养院的同事朋友们聚餐,他也会觉得不舒服。医生判定他的这种恐惧症是与生俱来的,属于特定的一种恐惧症亚分支,导致他在集会、演讲、派对……这些社交场合上表现不足。虽然病症不算严重,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但能避免社交的时候他还是想避免。而且戚钧看他的眼神让他不舒服,这些人看他的眼神都让他很不舒服。握手的时候他只虚虚地把手搭过去一下,就抽了回来。正好后头急救室开门了,基因修复科的主任出现在门口。满月迅速恢复了镇定:“情况怎么样?”主任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他有点惊讶,愣了一下才答上来话:“打了20ml降速,呼吸和心跳基本上稳住了,还在做常规监控。”“血检和影检?”“都很差,到处都是扩散的癌,能想到的并发症基本上都有,神经循环性衰竭,心、胃、各器官性神经症,关节炎、软组织病变......”说到后面声音越发小下去。见到有病人亲属在场,主任不愿意打击亲属的信心,只能把手里的检测报告直接递给满月看。满月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数据上:“关键性蛋白质?”“跟不上。可以先从这方面先补充。”主任回答。数据的确不好看,但还在满月的意料中:“降速不能停,每4个小时打一次。监控要持续地做,重点关注一下胰岛素水平,如果后续情况平稳,可以考虑适当地补充蛋白质。”“好的。我估计他今晚就能醒了。”“明天早上八点前他如果能醒,再决定怎么做修复。”一声轻咳打断了后面的话。满月一愣,光明用眼神示意他应该关注一下戚家的人。戚钧站在旁边又着急又疑惑,什么“降速”、“常规监控”、“关键性蛋白质”.......他完全听不懂。满月做了个不自然的停顿,他不太擅长和病人家属交流:“嗯......戚先生,请不要担心,病人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他的求生意志很强......”戚钧欣喜若狂:“真的?现在能进去看吗?”满月摇头:“不行。”“不是脱离危险期了吗?”“只是暂时,他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监控。”“一段时间是多久?怎么才能算是持续平稳?”“起码熬过今晚。”“如果平稳顺利他就会醒,是吗?”“嗯。”“那现在的治疗方案是......”这要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满月做了个深呼吸,在脑袋里努力组织语言。还是光明介入补充:“大少爷的身体还很虚弱,后续还会不会有危险也说不好。所以我们不好马上进行大动作的治疗,他的身体也是承受不起的。刚刚几位专家只是做了必要的检查和急救。但整体的长期的治疗方案,至少要等到他醒来,才好拿主意。”戚钧对医学一窍不通,揣着一肚子问题竟然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光明也没想让他马上明白:“这样吧,已经是午饭时间了,不如我先带几位去餐厅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请随我来吧。”他趁机引人离开,满月才松一口气。应酬结束了。办公室正好有护士把午饭送来,热汤里煮了莲藕、虾干还有海草。香气蒸腾,满月捧着碗小心翼翼嘬了一口汤,热流立刻舒缓了紧绷的神经,虾干肥美,被海盐烹煮过的虾肉自带淡淡咸味。他喜欢虾干,尤其煮成汤后非常宜人。他立刻把刚刚的不适抛开。外头暴雨如注,窗户被砸得噼里啪啦响,一会儿,玻璃上起了一层灰蒙的脏兮兮的薄雾,室内的光线也越发黯淡下去。满月抱着汤碗去把窗关好,爬到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去,将自己围进毛毯里,一边用勺子舀汤一边看病例。他吃东西的速度慢,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慢慢咀嚼直到完全嚼碎才把东西咽下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并不流畅,有时候看病例看得忘了吞咽,食物含在嘴里含得下巴发酸才反应过来。一碗汤喝大半个小时还喝不完。光明陪着客人们吃完了午饭,进来探查的时候,院长先生手里的汤已经完全冷掉了,但碗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分量没有吃完。“满月,吃饭要专心。”光明叹着气把碗接过来重新加热。满月吐了吐舌头,作出一个顽皮的表情。他陷在宽大的沙发和层层叠叠的毛毯里,显得有点娇小,嘴巴边上糊了一圈汤渍,被他随意地用手绢擦掉。光明拿着汤碗回来见他还趴在浮动屏前,认认真真地用电子笔给病例做标注,病例本上的名字一栏填着“戚崇衍”——正是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那位。“看出什么了吗?”光明喜欢他专注工作的样子。满月把两瓣小小的唇抿紧。过了一会儿,他轻柔的声音回**在空旷的办公室:“他能撑到现在是一个奇迹。”“嗯哼?怎么说?”“从查出病症到癌细胞扩散全身只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而且,治疗方式不对,加速了癌变和并发症的叠加,如果是个普通人,这时候葬礼都应该办完了。”光明发出低笑声:“戚家虽然势大,但求得良医是一种缘分,仅靠钱财和权势,不一定就能找到合适的医生。”“缘分?”满月没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光明指着虚空的头顶:“就是命中注定的意思,命运,知道吗?”“哦!我知道,就是四季交替,冷热无常。”光明怜爱地抚摸他的发顶。满月是很聪明的,他一直都知道。“我的意思是,戚家很重视他们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光明让满月躺在自己的大腿上,拍抚他的背脊:“从这次送人的阵仗就可以看出来。所以我们也要小心,不能出差错,不然也可能面临戚家的威胁——如果戚崇衍死在了这里,戚家不一定轻易放过我们。”“戚家的人看起来......”满月从词库里挑形容词:“很凶。”“戚家的体量太大了,切实地关系到每个人类的日常生活,它事实上正在履行一个国家政府应该履行的职责。这样庞然的权力机器,豢养的家臣肯定要有气势,不然是驾驭不了平民。”“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会制造机器而已。”“但是他们通过机器和机器人,进入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拿医疗领域来说,现在的医院里药品配备、住院护工、自动化体检......的工作都已经由机器和机器人来承担,我们院里也有不少戚家的机器,不是吗?这样一来,医院就不能离开机器。如果衣食住行都变成这样,戚家自然而然就控制了人类的生活。”“这算是一种......垄断吗?”“是在一个领域内的垄断。”“就像动物群族里的首领,不断打败竞争对手最终脱颖而出。”“可以这么理解。他们也曾有强劲的竞争对手,但是戚家很聪明,在竞争中学会了合作和兼并,吸纳了竞争对手成为自己的人,不断壮大。”满月从前没有详细了解过“戚”这个姓氏,他知道它显赫而贵重,以卓越的机械研发和制造能力发家。但他很少关心细节。他更关心的是戚家这位病重的继承人:“他们没有......嗯......备用的继承人吗?他们不应该只准备一个继承人。”光明被“备用”这个词逗笑了:“但戚崇衍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他年轻、英俊、才华出众,他们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机械设计师。”“才华和外貌都源自基因,说明他这两方面的基因很突出。”“才貌兼备,所以难得。”“只是概率的问题。父母双方的基因结合得到新的基因,是好是坏都有可能。”“正因为是天赋,不是后天培养,他才更受支持和欢迎。从他出生开始,就备受关注,他的才华给人类带来了希望,关于人类未来的希望。他们相信戚崇衍能给人类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戚家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戚崇衍这样得人心。”“但他还是有基因病。”满月轻轻地说。光明接话:“而且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病发了。25岁,人生才刚开始不久。”“只是概率的问题。”满月平静地重复:“一个细胞,准备进入分裂期,DNA分子在复制的时候走了个神,出现了错误。这是随时都可能会出的错误,是早是晚都有可能。”光明低下头来,深深地看向满月纯真而美丽的眼睛:“满月,你觉得他被治愈的可能性大吗?”“他的基因很好。他有全人类最优秀的基因。”满月看过戚崇衍的基因检测报告:“我觉得他的机会很大,但我不能保证。”办公室里有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光明笑着拍拍满月的背脊:“好了,快把汤喝了,你该午睡了,要不然下午会没精神的。”他看着满月吃完午饭睡下了,才准备离开。“光明。”满月叫住他。光明站在门口,替他调低室内的光线。满月从毛毯里露出一张肤白唇红的小脸:“我想治好他。我会尽全力的。”光明点头微笑:“我相信你。”午睡一直到下午两点半。满月准时起床,去把上午没有巡完的病房巡完,又看了一个半小时的病历,三级实验室的一个儿童患者排异反应严重把他叫去帮忙,忙完就已经七点多了。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来递消息:“戚先生刚刚醒了一下子,喝了两口水,就又昏睡过去了。副院让我来通知您一声,可能晚上还会再醒。”满月有点惊讶,这比他想象中早了很多:“知道了。醒了再叫我。”这一天正好是满月总值班,整个晚上他都会在办公室里。凌晨一点,光明来敲门,请他去重症监护室,说是戚崇衍准备第二次醒了。两人匆匆赶到,监护室里干燥、寒冷,像一脚迈进了冬天。一张孤零零的病床躺在中间,被监控仪器仪表包围了,当晚急救科的值班医生、两个护士正守在床边。“心跳保持在五十五左右了,血压也还行,比预想得恢复更快。”值班医生把新的监控数据记录拿给满月和光明看:“到底还是年轻,身体的修复能力很强。”满月没有急着看数据,注意力难得地被病**的人吸引了。他见过很多基因病晚期的病人,有的皮肤病变后满是青紫发黑的斑点,有的四肢挂满肉瘤,头发脱光,因为无法控制身体而失禁,涎水、尿液和排泄物的臭味久久不散,还有的眼球突出,斜嘴歪舌,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发出疯癫的诡异的呵气声……但戚崇衍完全不一样。即使癌细胞和多种并发症在快速地削弱他的身体,他没有放纵自己消瘦萎靡下去,反而长期地坚持锻炼身体,尽可能保持了肌肉紧实,皮肤干净。从外形上看,这是一个健康的、具有形体美的人,很难想象这具身体的内部其实已经消耗殆尽。不屈的意志力,顽强的生命力。多么美丽啊。这时,**的病人正好睁开眼睛。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就像满月黑色的头发。满月感到焦躁,手心沁出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