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有片刻微妙的尴尬。满月被戚崇衍看得有点眩晕:“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尽量自然地把目光移开,听见戚崇衍虚低带喘的声音:“还好。”光明高兴地走到床前:“戚先生,恭喜你,你克服了一次死亡的威胁。”这位权贵门阀的第一继承人看上去并没有多兴奋,冷静的目光扫过四周。“这里是天鹅岛疗养院重症监护室,是家族的亲属把你送到我们这里的。现在是公历2421年10月19日,你一共昏迷了73个小时。”光明善意地提醒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一会儿我们会安排家属进来见面,他们都还在外面等你。”值班医生过来给戚崇衍验光、听心肺、检查体表,他看上去还是苍白,四肢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反应慢,但是脸上神采初显,目光清明稳定。光明继续说:“你可能会感觉到浑身疼痛、行动力和思考力的迟缓,还可能有恶心、呕吐、眩晕的症状,如果疼痛特别强烈,可以告诉我们,想用止痛类药物也是可以的。”“不用。”戚崇衍很直接,“我还能活多久?”“你不要想太多。目前你的情况还是很乐观的......”“我还能活多久?”光明被他逼问得有点尴尬。“疗养院的病人平均能延寿3到5年,最成功的一例多活了15年。他当初被送来的时候和你的情况差不多,你应该有信心,他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满月鼓起勇气插话。戚崇衍眯眼打量他,像是在考虑他的话。满月毛骨悚然,刚鼓起的勇气立刻被吓了下去。“噢,忘了介绍了。鄙人光明,副院长。这位是我们的院长满月,他是负责你的主治医生,也是我们院在基因病方面最好的专家。”光明微笑着介绍。满月极力避开了和戚崇衍对视:“请……叫我满月就好。”有一瞬间的惊讶在戚崇衍眼里闪过,但他没马上接话。护士这时候把家属带了进来。戚钧看到清醒的戚崇衍情绪难抑,眼眶泛红:“太好了,太好了......”他差点跪下给满月和光明磕头:“大恩大德,戚家全家上下无以为报。”光明扶着他没让他跪下来:“不必这样。大少爷能转危为安就好。”“辛苦你们了。”戚崇衍反而平静。“已经通知了家里面,都很高兴,会长念了半天的神仙保佑,还说要去拜神还愿。”戚均又笑又哭。听到亲人,戚崇衍也有点动容:“家里怎么样?”“会长哭了一次,少爷们也都哭坏了,只有二小姐好些,一直还在工作。”“告诉崇新,不要太累。多休息。”“她知道的。她让你安心休养,家里撑得住。只要你能好起来,比什么都重要。”“把崇真、崇善他们也叫回家里来住,方便彼此照顾。”“都已经回去了,放心吧。”戚均握着他的手:“我就暂时留下来。会长说,你在这里身边还是要有个熟悉的人才好。”光明听到这里才提醒:“戚先生,家属是不能留在岛上的。”戚均一愣:“不能陪护吗?为什么?”“抱歉,岛上不为家属提供长期的食宿服务,主要的资源要优先保障病人和医护人员。我们安排了专业护工24小时来照顾大少爷。您和其他亲属可以定期来探望。”“护工和家属怎么能一样?家属更熟悉病人,病人也更安心啊。”“我们在接收病人前就提醒过的,这是疗养院收治病人一贯的前提要求。”戚均有点不高兴地站起来:“你们这要求不合理啊。这都重症抢救了还不让家属留?我自己负责食宿总行吧?腾个空房间出来就好,不占用你们的资源。就留我一个,其他人都走。”他比光明高出大半个头,人又壮实,站起来气势压了光明一头。这是戚家家臣的气势。“阿钧,”戚崇衍低沉的声音落在背后:“注意你的态度。”戚均还想说:“可是......”“带人回去,我自己可以。”戚崇衍做了决定。戚均知道没有回寰的余地了:“那会长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回去的。”戚崇衍也有其他事情交代他:“还有两个任务给你......咳咳咳......”戚均怕他急起来又昏倒,不敢忤逆了:“慢点,好好好,我回去。”戚崇衍嘴唇是白的:“第一件事,团队里让文博士先顶上我的位置,项目不能停,我要每周听到进度汇报,尤其是Q3000,要列为......咳咳.......要列为重点优先项目推进。”“明白,我会让文博士定期联系你的。”戚均录下他的话。“第二,让律师和会计联系我,清点核算一下我的资产和权益,最重要的是版权......版权和专利......”戚崇衍说得满头是汗,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按照……按照我之前公证过的遗书,让他们可以开始准备财产和权益移交了。”这就是在准备后事了。戚均听不下去:“没必要,还没到最后,我们不能放弃!”“照我说的做。”戚崇衍很坚决。戚均红着眼睛攒紧拳头,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放开。气氛有点沉重,光明忍不住叹了口气。家属探视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必须带戚钧和戚家人离开。这主仆二人只能做了最后的道别,再三催促下,才由光明送了出去。“阿钧态度不对,我替他赔个不是。请替我向副院长转达。”戚崇衍主动看向满月。满月单独面对他有点紧张:“没关系。”“以后还要烦满月院长照料,有劳了。”“不客气,你别多想,会好起来的。”戚崇衍当他是医生职业病,话只管往好了说。他累了,刚刚和戚钧一番话耗尽了他的气力。满月看出他的疲态,有点同情戚崇衍:“你忧虑过度了,戚先生。这样对康复没有好处。你不应该再思虑工作,或者做非常重大的决定,比如执行你的遗书。你现在状态不佳,对死亡的恐惧让你做决定的能力出现偏差,这是不理智的决定。”戚崇衍抬起眼认真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满月避开了这道目光。“你觉得我怕死?”戚崇衍饶有兴味。满月答:“恐惧死亡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这不是你的错。”戚崇衍笑了,但没和他辩:“嗯,你说得对。”满月觉得这位权贵还挺有礼貌、挺好说话的,替他掖了掖被子:“安心休息吧。医生和护士会一直在这里的。”等戚崇衍合上眼,呼吸稳定了,他才从重症监护室离开。他估计今晚戚崇衍应该不会再醒来了。漫长的一天总算还有个不错的结尾。早上八点半他查完房后交班,准备回去睡觉,清洁员正好拿着大捧的花束进来,和他打招呼:“满月,早上好。”“早上好。”满月不记得自己订了花,“这是给我的花吗?”清洁员为他找了个玻璃瓶把花插上:“是呀,是612号病人让我带来的,说是培育出了珍稀的品种,想第一时间作为谢礼给你。真亏了他了,这个冷天气里还能种出这么漂亮的重瓣芍药,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吧?你看,这花儿开得多漂亮呀。”满月记得612号病人,是个很喜欢植物的男人,他的病房里总是会有不少盆栽,照顾他的护工和值班医生经常会收到他的花,据说他在病发之前是个农业研究所的研究员。“可是612的主治不是我。他应该给他的主治送谢礼。”满月嘟囔了一声。他在花束的中间找到一张卡片。上面写有——亲爱的满月,希望你喜欢这些花。祝愿你心情愉快。你真诚的仰慕者阿什利·索纳“还有卡片,很有心呀。看来你的追求者又增加了。”清洁员调侃道。满月轻轻蹙着眉头:“下次请不要再接受他的花了。”清洁员把这句话当作了拒绝:“你不喜欢索纳先生吗?”“我们根本不认识。”也许在巡房的时候见过几面吧,这样不能算认识。“其实我觉得索纳先生还不错,他温柔、幽默,又有爱心。当然,我不是说满月你必须喜欢他,你有拒接任何人的权利。只是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先了解了解他再做决定?”“那意味着我要和他打交道。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抱歉,我忘了。那么你要拒绝他咯?”满月走到办公桌前,这些娇妍的春云朝霞似的花朵一下子从冷色调的落地玻璃背景里凸显出来,它的香气柔和而隐秘,就像这位阿什利·索纳先生的爱意。但满月没有从这份礼物里找到任何心动:“对。把花还给他吧。”清洁员提议:“我认为他会希望你收下的,无论你的想法是什么样的,这是一份正当合理的谢礼。但你可以写一张卡片回复他,委婉地告诉他你的意思。这样既体面又不失礼。我可以帮你把卡片带给他的,你就不用和他面谈了。”满月认真地思考这个提议,最后同意了。他在卡片上写道——尊敬的索纳先生,我收到了芍药花,它们很美丽,谢谢你。但我相信有更需要它们的人,下次请把花留给他们吧。满月“如果还有其他人送花或者别的礼物过来的话,也请告诉他们我不需要,谢谢你。”满月把卡片交给清洁员。清洁员点头表示明白:“下班愉快,满月。”“下班”这个词出现在满月的脑袋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尽管他很喜欢疗养院,也不介意住在这里,但他还是选择在疗养院外面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这是心理医生强烈建议的,她认为将工作地点和居住地点放在一起不利于将工作和私生活分开,既影响工作效率,也影响放松休息,对他的健康是有害的。所以下班后,满月一般回自己的私人住所休息。房子离疗养院不远,步行只需十五分钟,恰好要穿过整个院区。满月从住院楼出来,沿着一排巍耸的输电塔走上大路。住院楼在他右边,是一座造型奇特的房子,它不高,粗粗旧旧的一块长方体积木,旁边拼着两筒大灰烟囱,合成两只眼睛一字嘴唇,像一张严肃沉默的脸。病人都住在方体主楼里,圆体的副楼主要用于医学检查、治疗和仓储。左后方的实验楼也是同样造型。两张脸错开对称摆放,向海洋投去冷淡的目光。满月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疗养院的楼要建成这种造型,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医用建筑。光明告诉他,这两座楼的年纪很大了,在光明出生前就已经在岛上,在满月的爸爸的爸爸出生前就在岛上,只有满月的曾爷爷可能和这两栋楼有点实质性的联系。一路地上剃得秃秃的,下过雨后,铺了沥青的地方更深更暗下去。过了住院楼就是储水站,疗养院唯独这个地方是用森严的铁丝网拉起的,里面有上百个储水罐,分三种颜色,蓝色、白色、灰色,交错牵连的管道从这些罐子旁边游走穿梭。岛上用水是自给自足的,海水经过水站处理后直接输送到疗养院使用。小时候满月最喜欢偷跑进这个地方玩,光明越是勒令他不能进去,他越是想进去。他知道铁丝网哪个地方有漏洞,他能从洞里钻过去,在迷宫似的水罐的天空里面捉迷藏,蓝的白的灰的无限接近融合的天空里,他是一只自由的鸟儿。身后,一声唉唉的鸣叫乍起。满月抬起头,大鸟开阔的羽翼正从他头顶掠过,它在空中挣扎着扑腾两下,向着不远处的山道摔了下去。满月一惊,提起步伐快速小跑起来,他气喘吁吁地从疗养院出来,登上狭长的山道,顺着声音在草地上找到受伤的天鹅。它不适地扭动脖子,不断拍打翅膀试图站起来,但无力的左脚支撑不住体重,还未站稳就摔倒在地上。看到满月走近,它谨慎地拱起背,叫声转而尖利,作出准备攻击的姿态,企图吓跑敌人。“嘘。不怕。”满月蹲下来,试探性地慢慢靠近:“我是来帮你的。”天鹅张开翅膀就扑过来,玩命用坚硬的喙啄他。满月无奈地后退:“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受伤了,你需要帮助。”天鹅嘎嘎粗叫,毫无示弱的意思。满月知道这时候是很难接近它的,受了伤的天鹅防备心理尤其强,在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弱势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他现在越着急帮助它,越是可能受到攻击。他必须想个别的方法。作者有话说: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从疗养院的建筑形态猜出原来这是个什么建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