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戚崇衍手一松,气喘吁吁地跌回了**——虚弱的身体支撑他爆发的那一下已经用尽全力。满月飞快地退后两步,差点踢到仪器电线,他堪堪平衡住身体,惊惶未定地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因为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小心!”戚崇衍不是想伤害他:“抱歉,我没有恶意......”满月不想听,他只想从这里逃走。光明正想到重症室找人,开门只听到最后两句,又见到失魂落魄的自家院长,他立刻将满月挡在身后,态度礼貌但严肃:“戚先生,我们院长有……”“恐惧症,我知道,他说了。”戚崇衍闭上眼:“是我吓到他了,抱歉,我刚刚......情绪不好。”光明握着满月冰凉的手,转身查看他的情况。满月脸上不见血色,但眼神已经恢复镇定:“光明,我……没关系。”“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关系的样子,”光明抚摸他的发顶:“我们去休息一下,好吗?”满月点点头。光明向戚崇衍欠了欠身,两人走到门前,门都已经打开了,满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蜡白的脸色衬托得唇色更加鲜红,只有童话故事里被仙女祝福过的公主才会有这样一张瑰丽的红唇。“戚先生,”他的声音像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你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他随着光明离开,把心情复杂的戚家继承人留在病**。两位院长回到院长办公室,暖气开得很大,消弭了外头深秋的寒意,满月的情绪有所恢复,但光明显得不那么高兴:“满月,你记不记得我们谈过,面对戚崇衍我们应该更小心谨慎?”满月缩着脖子很无辜:“我没事。戚崇衍不是真的想伤害我。”“但你刚刚的情况很让我担心。”光明仍然心有余悸。满月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有奇妙的感触:“我只是没想到他会……”“什么?”“他会害怕。”光明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满月认真地分析:“他其实是在害怕,光明,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活下去,让他觉得恐惧。好像……好像活着对他来说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是想伤害我,他只是有点害怕,就像……就像动物会因为恐惧做出攻击……”“他肩负的压力很重,人类将一份沉重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大的希望压在他的身上。他活着必然不会轻松。”光明很理解。满月听得一知半解:“因为他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吗?”光明娓娓道来:“你想像一下,你从出生开始,身边的人都等着你去救助他们,把你当做他们未来的希望,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他们各种各样的愿望,成为他们期望的那个人,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做那样的人。如果你失败了,整个族群不仅对你失望,也对自己失望。”“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格外克制、谨慎,说话做事都有人管着,一个字都不能错,一个动作不能乱。每天的行程是被安排好的,去哪里、见什么人、交什么朋友你说了都不算。你没有自己的私生活,你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满月摇头:“那他的确很辛苦啊。”光明给他一个拥抱,将娇小的院长完全拢在自己怀里:“这位戚家的继承人过着非常人能忍受的生活,才锻炼出了常人不能达到的坚忍。他的容貌、才华是从基因里带来的,但除此之外,都是生活给他的。正所谓,‘命运不在人身上,而在人四周。’*”(*命运不在人身上,而在人四周——加缪)“但他不应该攻击我,他可以直接告诉我他压力大。”满月有点不高兴:“这有什么?我有恐惧症我都告诉他了。他一点都不真诚。”光明被他的纯真逗笑:“或许是因为他不喜欢被人看到弱点。”“只有动物才会这样。”“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消极、负面。戚崇衍这个人必须是乐观的、积极的、正向的,因为如果他消极、失望,人类就会消极、失望。他必须无时不刻把负面藏得非常非常好,不能露任何马脚。你能明白吗,满月?”满月惊讶:“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消极的一面。”光明唏嘘:“当戚崇衍是戚家的继承人的时候,就不可以有。问题是他不能是他自己,他从生下来就是全世界最有影响力、最有权势的门阀之一的继承人,这个头衔已经变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杀器。他不能让它掉下来,否则,他、戚家、人类都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即使在这里他也不能是他自己吗?这里离大陆很远。”“或许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可以,但他可能已经不适应脱下沉重的皮囊生活。”满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吐了吐舌头:“这个人也挺可怜的。”“我们不需要可怜他。他也不需要我们同情。”光明感受到他逐渐恢复了活力,终于松了一口气:“满月,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和他相处的时候还是能更小心一点,好吗?”“那不是我的错,他才是失礼的人。”“当然,但如果你需要帮助,或者不想自己面对他,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代替你和他沟通。”“没关系,我可以。”光明再次确认:“真的?”满月重新展露微笑:“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坏人。”光明想起了他到重症室找人的初衷:“对了,因为我们没有同意戚家的人留岛陪护,所以戚家要求我们至少每3天和他们做一次视频沟通,反馈戚崇衍的病情。我认为这个要求不过分,所以我答应了。第1次沟通会戚崇衍的父亲会出面,我认为院里由你出面比较好。后面的视频就可以交给值班医生或者我都行。你觉得呢?”“我会好好准备的。沟通会安排在什么时候?”满月问。“我看了你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我想安排在后天早上九点半。你可以先查房,查完房再开会。”“我需要准备后续的治疗方案给他们吗?”“详实的方案应该不需要,但你需要提供一个明确的思路。”“为了给他们信心?”“要让他们知道,戚崇衍还有获救的希望,他还能活很长的时间。”“我还会记得提醒他爸爸的,他的儿子可能需要心理辅导。”满月顽皮地眨眼。光明喜欢满月偶尔表现出来的自信、狡黠,那让他更美丽,更迷人:“好了,我让护士送点吃的东西过来。你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参加互助会。”医院每周三的晚上会举行医护人员内部的心理互助会,帮助医护人员纾发工作压力,调解心理问题。这是光明作为副院长创立的活动,他一直鼓励满月参加,有助于治疗恐惧症。满月很积极参加活动:“谢谢你,光明。”医疗从业人员普遍都有心理健康问题。因为工作压力大、工作强度高、容易接触消极情绪,大部分疗养院的医护多多少少都经历过心理不健康的状态。这些不良情绪不一定有机会对家人、朋友和同事抒发,往往只能积累在自己心里,所以找到一个适当渠道纾解很重要。心理互助会把不同科室、业务工作完全不相关的医护结成互助小组。由于彼此在工作中很少接触,面对陌生的对象,反而容易坦白和倾听,从而形成一个情绪倾泻的渠道。每个互助小组配备一名心理医师,在必要的时候进行专业的干预治疗。互助会在晚上六点半开始,时间为两个小时,以小组成员围坐在一起进行谈话和活动的形式进行。满月所在的小组比较特殊,组内的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不同类型的恐惧症,他们这个组有六个人,比其他小组人少些,这六个人又两两结成互助伙伴进行对谈。满月的互助伙伴是疗养院里一位胖乎乎的年轻男性财务人员,他患有一种特殊的场所恐惧症,在闭塞的狭窄的地方容易感觉到强烈的恐惧,又叫“幽闭恐惧症”。“前几天我在小仓库清理账目的时候,不小心把门反锁了,我在里面呆了大概二十分钟,最后晕厥了过去,后来是同事把我从里面抬出来的。”这位叫豆豆的会计是个唠唠叨叨,喜欢讲冷笑话的男人:“他们说找了四个同事才把我抬动,还差点把担架压坏,哈哈哈。”满月虽然不觉得他的笑话好笑,但喜欢他身上乐观的情绪:“你现在好些了吗?”“现在没事了,但当时我真的吓得要死。”豆豆一边擦汗一边喘气,因为胖,他说话的喘气声总是很大,“说实话,那里面又黑又小,门一关,什么治疗理论,什么积极暗示我全不记得,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心理治疗一样。你能理解吗?当恐慌击中我的那一瞬间,脑袋就空了。我就只希望能立刻逃走,不要呆在这里……”满月深有体会,认真地点头:“对,我也是这样。”豆豆滔滔不绝:“当时我两腿发软,呼吸都困难,只能靠着墙坐着,最糟糕的是我还打了一条领带,那玩意儿差点就要了我的命。最后我拼命叫喊,把门锤得啪啪响,他们说幸好我发出了足够大的声音才引起了注意。”满月听得专注,紧张地直皱眉头,仿佛他现在就在那间逼仄昏暗的小房子里。等豆豆说完,心理医生做了简短的评价,并示意满月可以开始分享他的经历。“我……”满月看看心理医生,又看看坐在对面的豆豆,犹豫着要不要把戚崇衍的事情说出来。豆豆鼓励他:“说出来吧,我也很想听。”满月做了个深呼吸,这才重新张口:“我……今天被一个病人攻击了。”他简短地把经过说了出来,又把和光明的谈话有选择性地说了一部分,但摘去了戚崇衍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你当时是什么感觉?在被那个病人攻击的时候。”心理医生问。“我觉得……”满月斟酌着形容词:“惊讶、害怕,我很想反击回去,特别是他的眼神让我很害怕……而且,就像豆豆说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我没料到会被攻击。我的脑袋在那一刻只有本能,就像……就像他不是捏着我的下巴,而是把我的思考能力都捏碎了。”“你觉得是他看你的眼神让你不舒服,还是他攻击你的行为更让你不舒服?”“是他看我的眼神。”“那你后来反击回去了吗?”“我……没有,但可能也是……没来得及,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你会因此想要放弃接手这个病人吗?”满月摇头:“他不是恶意攻击我,而且他不是一个……我说想换,就可以换的病人。”心理医生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日常生活里,诱发恐惧症的因素可能随时都存在。大部分的恐惧症发作都是突发的,随机的,非计划性的。正因为这种不确定性,恐慌情绪才会被放大、加重。我们必须正确认识到这一点,清楚识别恐慌发作的时候的状态,才能有助于帮自己建立一个更好的心理机制,帮助自己应对这些突**况。”满月对抗这个病症的时间太长了,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也许一生要与它作伴。“但是,”心理医生微笑:“满月你能克制自己的恐惧,没有因为害怕作出极端的行为,没有攻击病人,这就是很好的征兆。你在做出努力,你在进步。”满月终于回应了她一个笑容。心理医生和他、豆豆一起握着手:“那么接下来,我要你们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回到刚刚说的那个场景里,想象自己重新经历这个场景,尽可能地感受发生的所有细节……”作者有话说:戚:他好善良月:他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