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崇衍不紧不慢地嚼鸡肉,直到完成了吞咽才说:“还好。”满月以为他不想说:“你会怀念生病前的生活吗?”“我不怀念任何一种生活。”“我见过很多病人,他们都无比希望回到生病前的岁月,拥有健康、家人和充实的生活。”“记忆总是优先保留生活最好的一面,以逃避当下的困难。”“所以你更专注于当下?”戚崇衍的目光拉得远了些:“如果我说,这场病对我根本不重要,你相信吗?”满月很容易就能想明白:“你生在权贵之家,物质优渥,学识深远,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有所建树,又得到家族及整个社会的信任和善意,你已经拥有一个人能得到的一切了。你的人生已经质量很高。何况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病,所有人类都知道自己一定会得这个病,就像所有人都知道死亡迟早会来临,你早已有所准备。”戚崇衍喜欢他的聪慧善解:“不只是我知道我会得这个病,所有人都知道我会得这个病。”满月顿悟:“你的家族,你的工作团队也有准备。”戚崇衍把乌鸡最后一块肉吃掉,碗里只剩下清澈的汤水。为了不给他的胃造成太大的负担,厨师在鸡汤炖煮完成了,把浮在汤水上面的油全部吸走撇除,以防他摄入过多的油脂。如此一来,用一整只肥鸡炖的汤竟然一滴油都见不到,干净的汤水倒映出戚崇衍病瘦的脸。他看着自己的倒影:“戚家之所以能够延续百年门阀的权势与荣耀,在于它有一套非常独特的、有效的、坚不可摧的危机防范系统。这套系统久经考验,确保戚家的所有人,不仅仅是我,哪怕是我母亲——戚家曾经最有权势的人都是这个系统里面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一颗螺丝钉。没有人例外,任何一个都没有。所以我从懂事那天就知道,即使我生病、病重、病亡,我都不需要担心,失去我的戚家、我的家人、朋友或者工作团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明明他脸上表情是温和的,满月却觉得一阵刺骨寒意。“所以,”戚崇衍乜了他一眼,这是个善意的眼神,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那天你说,如果我死了,会有很多人为我伤心。你也没错,满月,不可否认他们会感到悲伤。但很快就会有下一个‘戚崇衍’的。我不会在他们的记忆里停留太长时间。”他勾了勾苍白的嘴唇,重复:“因为,记忆总是优先保留生活最好的一面。”气氛有点沉默。过了一会儿,戚崇衍觉得手里的汤碗开始变凉了。“我会记得你的。戚先生。”年轻的疗养院院长说,他鼓起勇气直视戚崇衍。戚崇衍只当他是安慰自己:“谢谢。”满月却很认真:“你是第一个和我一起吃午饭的病人。”戚崇衍一愣。“因为我有社交恐惧症,所以我从来不和病人一起吃午饭,我甚至很少和医院里的同事吃饭。所以我一定会记住第一个和我吃午饭的病人。这样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当其他人以后问我,你有没有和病人一起吃过午饭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那是我的荣幸。”“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姊妹、你的朋友和同事都会记住你的,因为你肯定和他们一起经历过不一样的事情,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你们的经历。这些经历才构成了他们对你的认识,构成了他们有别于其他人的、专属于你的认识。在这份记忆里,没有任何系统可以替换掉你。”戚崇衍莞尔:“你要是想转行去做心理医生,也会很优秀。”满月拿定了主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但我知道你一定需要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戚先生。你的思想很危险,这对你的康复没有好处。”“我不需要。”“不,你需要。你考虑过做心理辅导和治疗吗?”“没有。我觉得我很了解自己。”“看来还不够了解。疗养院配备有专业的精神科团队,我可以介绍一位合适的心理医生来,你可以先试试。”戚崇衍没想到谈话会发展到这个方向,他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发出低沉的笑声。他很少有这种笑出声的时候,像他听了个很有意思的笑话。满月觉得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是认真的,戚先生。”“我也是认真的。我不需要。你不是应该尊重病人自主意愿吗?”“前提是这个病人真的能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所以你觉得你才能为我做更好的决定?”满月很疑惑他为什么这么抗拒心理医生:“我可以问一个失礼的问题吗,戚先生?”他冒犯也不止这一回了。上次直接激得戚崇衍动手,这次戚崇衍不觉得他还能更失礼。“你不想看心理医生,是当真觉得自己不需要,还是你并不想让自己好起来?”“你以为我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他们都没能帮上忙吗?”“嗯,而且我已经熟悉他们的那套技巧。”满月一针见血:“是心理医生的办法没有效果?还是你不希望他的办法有效果?”戚崇衍听懂了他的暗示,但佯装不知:“谢谢你,满月,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对话陷入了僵局。满月见过不少抗拒心理医生的患者,有的人从思想上就不认同精神疾病这种概念,他们把精神疾病等同于“脆弱”、“敏感”、“矫情”;有的人则认为精神疾病不需要治疗(也可能是因为心理咨询费用比较高并非所有人都能承担);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他们可能接受过心理治疗,但效果不佳,从而怀疑心理医生,或者压根不认为自己能好起来,又或者像戚崇衍,不希望自己好起来。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是完全两个领域。要达到好的心理治疗效果,首先要患者本人希望自己的心理问题能够得到妥善的治疗。换言之,他是向往心理健康的状态的。如果患者都不想好起来,那么即使是神医在世,也不可能治得好这个病人。无论如何,要给戚崇衍请心理医生,首先必须征得本人同意。如果他本人不乐意,满月不能勉强。戚崇衍已经在转移话题对象:“你的恐惧症,有看心理医生吗?”满月不介意分享自己的治疗经历:“我从记事起就看心理医生。”“这么多年都没治好?”“我天生还有一些高功能自闭症,现在通过治疗已经好多了。”“确实看不太出来。”“所以坚持心理治疗是有效果的,这个周期会很长,但是一定会有效果。”戚崇衍喜欢他努力说服自己的样子:“怎么治?”“我们有一个医护人员的心理互助会,有同样心理问题的医护可以结成互助小组或者伙伴,进行心理疏导。”满月介绍。戚崇衍点点头:“所以还有很多跟你一样的恐惧症?”满月提到这里有点泄气,两边腮帮子还被南瓜馅饼塞着就咕噜咕噜地说起来:“本来我有个不错的互助伙伴。但是上周我还被他邀请晚餐约会了。我觉得很可惜,他各方面都很优秀,结果就是我必须请心理医生换掉他,因为这肯定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互助活动。谁能知道我这整个星期都提心吊胆的,怕碰到他,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他被换掉。我觉得他肯定伤心了,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戚崇衍觉得他这样子很可爱,低笑:“以你的能力和容貌,想必很难有一份单纯安静的生活。”“是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我真的很困扰。”满月叹气。“追求者很多?会缠着你不放?”“缠着的倒是不多。他们会通过各种渠道送礼,有时候你不知道好不好收这些礼物,有的并不是贵重东西,但看得出来很用心,而且他们并非明确有求于你。收了吧,后患无穷。不收吧,好像显得不近人情。还有时候他们可能会是你身边得力的人或者亲近的人,就更难拒绝得比较体面……”“我能理解。”戚崇衍不动声色地说。满月就觉得他是真的能够理解,毕竟戚崇衍长相英俊,又年轻贵重,追求者必然多如牛毛。戚崇衍挑眉:“我能加入吗?”满月一怔:“什么?”“心理互助会。”“可是……这是只限于疗养院的医护的活动。”“我们可以做互助伙伴。”戚崇衍提议:“你需要一个新的伙伴,我需要心理辅导。这样你既不用重新找伙伴,我也可以得到一些帮助。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互助会,说不定换个形式,我更能接受。你觉得怎么样?”听起来好像还不错。满月考虑了一下:“我要问一下光明。因为这个活动是他负责的。”戚崇衍露出完美的微笑:“当然。如果你还觉得向你的前伙伴解释有困扰,你也可以把我搬出来。你就说,是我强行要求你成为我的伙伴的,而你不能得罪我,因为我现在是疗养院最重要的客户。我不介意你这么说。”满月都有点愧疚:“没必要对你的名声造成不好的影响……”“就这么决定了。”戚少爷一锤定音。“你要和戚崇衍做互助伙伴?”光明甚至有点惊讶:“你们说了什么?”满月诚实地把他们的对话简单叙述了一遍:“我觉得或许可以试一试。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对其他的医护或者病人不公平,我也能理解,我们不能因为他是戚崇衍就打破规矩,这应该是为医护们提供的一个活动,不应该有其他人加入。”光明认为问题不止是做个互助伙伴这么简单。他惊讶于一向不爱交际的自家院长竟然能同意一个认识只有一周的人做互助伙伴,而且这个人一周里面的前三天基本都处于昏迷状态。他觉得有必要搞清楚怎么回事:“满月,你和戚崇衍好像已经很熟悉了,是吗?”满月觉得这个形容不太恰当:“我们之间有一些共同点。他能理解我的一些感受。”“那么,我可以认为,你把这份‘理解’当作‘友谊’来对待,是吗?”“我愿意做他的朋友。我觉得他也愿意做我的朋友。”光明叹了口气。他抚摸着这个他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的发顶,露出担忧的神色:“满月,你要知道,有时候,‘理解’是一把非常有效的武器。人类会把‘理解’包装成为‘友谊’、‘爱情’或者‘亲情’,然而事实上并不是,它们可能相去甚远。甚至,这份‘理解’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满月听懂了:“你觉得戚崇衍在欺骗我?”“我不确定。但是我有所怀疑。”“你认为他假装理解我,好让我们能变成朋友,实际上另有目的?”光明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假如他进入了互助会,对疗养院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满月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你觉得他对疗养院的安全是个威胁?”“满月,戚崇衍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他是大陆最有权势的家族的继承者,除了机械师这个身份以外,他本身带有一些政治成分在身上,说他是个政客都不为过。他代表的也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背后的戚家,以及整个人类族群。这样一个人,他不可能对疗养院过分信任,对任何人他都不会太信任,太亲密。而且,我认为他已经对我们起了疑心了,从他询问疗养院的历史就能看出来。”“可……假如……假如他只是单纯地想换个心理辅导的形式呢?”“你能保证吗?你能确定他进入了疗养院内部,不会给其他人带来危险吗?”满月的确没有想到那么多。他忘了自己不只是戚崇衍的主治医生,还是疗养院的院长,必须对疗养院的安全负责任。贸然把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带入医护人员内部,不啻一种非常莽撞的行为。“抱歉,光明。是我考虑失当了。”他低下头承认错误。光明并不是要责怪他:“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满月,你愿意相信人良善的一面,这很好。不要因此而自责,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满月心里一阵暖意:“我只是想帮助他。我是医生,这就是我的职责不是吗?”光明终究不忍心看到他失望:“或许我们可以变通一下。”作者有话说:发展成为病友啦!(也算是关系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