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让你每晚做噩梦的是什么呢?”满月真诚地问:“徘徊在午夜的那个阴影、随时伺机偷袭你的那个怪物,是什么?”戚崇衍目光锐利而强势,产生了压倒性的力量。满月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克制自己的焦虑,直到他必须避开戚崇衍的眼神,用更多的话来缓和紧张的气氛:“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不舒服,或者有不方便透露的信息,你可以简化你的故事。也不用担心隐私信息会被泄漏,所有在互助室里产生的谈话、记录都受到严格的保密条款的保护。但是请尽量说一些出来,这样我才能知道怎么帮你。”沉默的时间不断拉长,长到满月开始产生放弃的念头的时候,戚崇衍终于开口——“我杀过人。”他的面部像一尊沉静的石雕。满月眼皮子一跳。戚崇衍继续:“佐登·多兰,35岁,拉丁族,木匠、流浪汉。如果你那段时间注意过新闻的话,应该认识他,他是2405年全球十大最具影响力的人之一。”满月对大陆的新闻关注不多:“7年前的事情?”“2405年我参与开发了一条横跨大陆六千公里的地下隧道。这条隧道途经的地域很广,其中有一片湿地区域属于无人区(超过100年没有人类长期群居的区域)。根据现行的大陆法,这片区域是可以自由开发的,但是如果要建隧道,可能会破坏湿地生态。”“戚家派了生物团队过去,研究了四个月,做了个既保护湿地生态又能把隧道建成的方案。就在方案准备完成的时候,我们发现那里还住着人,包括多兰在内一共9名流浪汉。”“多兰在此之前已经住在雅西盘湿地15年了。其他8个人则是陆陆续续后面才加入的,大部分人都是无业者,没有稳定收入,他们搞了一个流浪者之家,平时一起打猎、采摘野果、手工劳作,然后共同分享劳动成果,一个自治的小团体。我们发现多兰的时候,他住在一个简陋的岩洞里,穿着简朴,两鬓斑白,看上去至少有50岁。”“被发现后,多兰就以隧道开发会破坏湿地生态的理由,要求开发团队离开。我们派了法律团队、生物学家团队、社工团队过去沟通,都没有用,他拒绝和戚家交流。”戚崇衍顿了顿,喝了口水。他讲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每一句都像是经过字斟句酌的。“有那么一天,我去请他来参观我们的施工现场,想给他介绍我们的施工方案,告诉他我们会最大可能地保护这片区域的生态。他的态度非常警惕排斥,后来我们就吵起来了。”“两方都骂得比较难听,当时我身边还有两名机械保镖——戚家要求我必须随时带保镖在身边。多兰朝我扔东西,让我滚,他把手上一口陶罐往我身上砸,我躲过去了。但后面的机械保镖觉得他攻击我,把他认定成了危险人员。”满月屏息凝神,他大概能猜到后面的进展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机械保镖就作出了反击。我喊停的时候,他肩膀挨了一枪,被打倒在地上。”“急救小队到场,发现他已经是基因病晚期,行将就木。没能等到到达医院,他死在救护车上。”满月又等了等,发现他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才问:“你那时候多大?”戚崇衍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口吻:“18。我15岁就开始工作了。”满月怔怔地说:“那对你来说,一定是很大的惊吓吧。”“事情后来很快闹大了。我被提起公诉,法庭最终认定我属于正当防卫,不需要负法律责任,因为湿地不属于多兰的个人私产,隧道项目也不违法。但公众不买账,要求戚家放弃隧道项目,最终前期投入的18个亿全部打水漂。我被停职1年。那段时间,戚家的支持率跌到了底,但凡提到我的名字,基本上都会和‘杀人犯’绑在一起。”“但他本来就是基因病晚期,即使不挨那一枪,他随时都有可能死亡。”“法庭也是这么认为,舆论则认为保镖的确打了他,而机器是我研发制造的。”满月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戚崇衍自嘲:“这件事之后我学到一个教训,不要轻易和别人吵架。”满月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站起来,自然地张开双臂。戚崇衍莫名其妙。满月发现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主动拥抱他,拍抚他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动物:“你能说出来就是进步,戚先生,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戚少爷在他怀里僵了僵,脸色非常好看。过了一会儿,满月迟迟没有放开他,好像是在等什么。戚崇衍的思维终于转起来,这应该是心理互助的其中一个流程。当每个人分享完自己的经历之后,要互相拥抱并且鼓励。“你也是。你也做得很好。”他低声说。满月满意了,顺势还揉了一把戚少爷的后脑勺:“也许我们都应该学会更多地和人拥抱。你看起来不经常和人拥抱,对吧?拥抱能让人心情更好,体会到温暖和快乐。”等他放开戚崇衍,这位全世界最有权势的门阀之一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顶着满脑袋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鼻子都被他的胸口压得有点红,看起来非常滑稽。满月退回原位重新坐好:“现在重新审视多兰的死亡,你有什么想法?”“我理解他。”戚崇衍想了想:“每个人都会有想要豁出生命去保护的东西。对一个丈夫而言是妻子,对母亲而言是孩子,对他而言就是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地。”“但理解不代表认同。”满月察觉到他话里的深意。戚崇衍喜欢他的聪慧:“自然和工业不是绝对对立的。两者可以共存,甚至可以相辅相成。”满月赞同他的观点:“你心里有愧疚吗?”戚崇衍答:“我没有一天不感到愧疚。”“你觉得你仍然对多兰的死背负有道德责任?”“我觉得法庭应该判我有罪。”“因为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你更加愧疚,是吗?”戚崇衍转了转脑袋,调整了一下颈椎,像是脑袋对他来说太沉重了:“我的责任,我的工作,是帮助人类,用机械作为桥梁为人类搭建更好的生活。这里面的人类,我指的是,每一个具体的人。每一个,不管他是科学家、政客、商人,还是木匠、乞丐、小偷,不论他支不支持戚家,哪怕他是个罪犯,他**掳掠,会有法律去审判他,但只要他活着,即使他在监狱里活着,他享受一个人类作为人的活着的权利,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他获得更好的生活。”满月明白了:“但是多兰不仅没有获得帮助,而且还因为你而死亡。”“我没能履行我对公众承诺的责任。”“但你不是神,你不可能有求必应,你会犯错误。就像我,我是医生,我也救不了所有人。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你也应该允许自己有出错的时候。”“不妨碍我有愧疚感。”满月问:“愧疚感可以是手里的船桨,也可以是脖子上的绳套。你的愧疚感是什么?”戚崇衍没有马上回答他,只给了他一个淡笑。满月也不逼迫他。不是所有问题都必须有答案。心理互助结束后,护工推着戚崇衍回顶楼套房。满月顺道跟着他们一起往电梯间走。同行的还有戚崇衍的六只机械保镖。它们两个在前,四个垫后,将戚崇衍包围在严密的防卫圈里。不处于攻击状态的时候,各个只有巴掌大小,六角盾牌形状,发着银光悬浮在空中,看起来精巧可爱。如果不刻意关注,它们的存在感很弱,很容易和普通的机械护工、机械管家弄混。疗养院里也有大量这类的智能机械助手,圆的方的都有,待机状态的时候就一个拳头大,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才会变大或者生成特殊机械形态。这些机械助手帮助护工大量减轻了负担,使护工能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也深受医护们的喜爱。但是机器作为保镖承担安全工作,满月也还是第一次接触。戚崇衍见他看得好奇:“喜欢就送你一个。”满月一愣,摇头:“没关系,我不需要这个。还是你用吧。”“我多的是,”戚崇衍不在意:“你不是总被奇奇怪怪的人追求吗?又是跟踪又是入室,身边带一个可以防身,也不大,习惯一下就没事了,总比带着个人高马大的人在身边强。”满月的确不喜欢被人跟着,他还没想过把人替换成机器。戚崇衍打了个响指,控制住前方一只盾牌,将它放大旋转展示功能——“功能很多,就是不当安保系统,也可以当导航和基础的生活助手。规划路线、360度环形监控、环境分析、天气预报、卫星通讯……它的算法已经非常复杂精密了,我们迭代了很多个版本,所以不用担心会出现有人骂你两句,它就冲上去把人宰了的事情。”满月毫不怀疑,佐登·多兰死后估计戚崇衍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改进这个机械保镖。他瞠目看着那只撑得已经比他人还大的盾牌,伸手去碰了碰,金属冰冷细密的平面在指腹下延展开来,它很薄,薄得令他吃惊,不像一张盾,反而像一张网。戚崇衍一眼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是特殊合金,比你的通讯器主芯片都要薄,这是个轻型号,所以厚度控制得比较极端,但应对一般的子弹、RPG是完全没问题的。我们实战测试过,对面一打敌人包围了你,对你进行长时间密集的枪击攻击,一枚这玩意儿能抗20分钟以上,哪怕你就干缩在它后面,不反击,也能挨20分钟。”“那它也能对敌人进行打击吗?这么薄怎么装子弹?”满月没看到能装弹匣的地方。“从专业分类上说,它属于集成化小功率光纤激光武器。是利用激光束打击敌人的,激光,知道是什么吗?”“嗯,医疗技术上也经常用,祛斑、除疤、治疗一些眼科疾病……”“射程远、速度快、定位准、体积小、能量转化率高、不用冷却,非常好用。而且成本便宜。军用无人机都不是它的对手。射速比洲际导弹大概能快500倍。我反而觉得破坏力有点过,基本上平时是用不到,真的遇到意外,生砸对方两下都够。”满月发出惊异的感叹,感受到机械的奥妙:“它……很漂亮。”他毫不夸张。它浑身流泻着泠泠银光,细密的繁复的纹路如同自然的叶片生长而出的脉络。戚崇衍的笑声难得的带着骄傲的意味:“我们团队里的美术师,在审美上要求比较高。”满月用手指摸了摸它平滑的边缘,它慢慢挪到他的掌心,收缩变小,最终回到巴掌形态,然后移动到他侧后方,如果满月不转头,根本感受不到有东西存在。“你可以试试,拿回去用几天,不好再还给我。”戚崇衍提议。满月觉得这个礼物太贵重了:“谢谢你,但是这样不好。”其实对于戚崇衍,这东西不值钱:“算是答谢你的心理互助吧。”满月一哂:“这是我应当做的。”“你们互助伙伴没有相互送礼物的活动吗?”“倒……也不是没有。”“那你就当是个活动,下次送点虾干给我就行了。”“你也喜欢吃小虾干吗?”身价万亿的戚少爷从生下来就没吃过虾干,鲜虾他老人家都要看心情吃:“还行。都吃。”满月在心里掂量着虾干换机械保镖的买卖,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戚崇衍适时补上了临门一脚:“而且我觉得,你带一个这玩意儿,光明能少唠叨你一些。”满月一锤定音:“成交!”作者有话说:月:这是我自己晒的小虾干,好吃吗?(期待)戚:好吃。(内心:虾应该是这种味道吗?)